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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玉成说:“我就随便问问，没申请下来就以后再说，行了。”说着朝吴书记摆了摆手坐回椅子上去。坐下后又自言自语低声说:“哼，年年申请年年狼吃鬼哩，没影儿？北沙梁就种旱作田，能给你交清个税费？你还一锅端？我们早就都没法儿干了。”
鞭策完落后的再表扬先进的，这是吴清廉在所有会议上的基本惯例。今天他批评完北沙梁的村主任刘玉成，便接着表扬他自己树立的所谓全镇各项工作历来都抓得滴水不漏的模范村支部书记，沙窝行政村的高正官。他说:“全镇仍然要向沙窝村学习，向沙窝村看齐嘛，人家的清缴工作今天就圆满完成了，像高书记这样的老同志，既有党性，又讲效率，各项工作都能保质保量地圆满完成，咱们镇上这样优秀的村干部实在是太少了。我们的脱贫致富工作已经展开多年，至今成效甚微，我希望像高书记这样的优秀干部能在咱们镇大量涌现，把我们镇的脱贫致富工作抓得卓有成效。”吴清廉最后的讲话声高昂得震耳欲聋。
高正官被吴书记“表扬”是常有的事，但他自己心知肚明，吴书记每一次“表扬”他，都只不过是个适时应景历行公事的过程，是完全出于在他自己主政期间必须得树立一个“先进典型”的目的的。至于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所谓全镇的“优秀党员”呀，“先进干部”呀，高正官听着自己都觉得猾稽得很。就拿这次提前完成清缴工作的动机来说，根本就不是出于他自己对所谓的上级精神的积极贯彻，是因为他马上就要给儿子买一份工作，急需要搞一大笔钱的。高正官每逢自己用钱的时候，不是截留克扣或冒领从上面下来的各种扶贫资金，就是巧立名目地加大对村民们的税费收缴。前几天，镇里通知他开会的时候，他就筹划好了给儿子买工作的钱的来路，他得拿着钱借开会的机会去求吴书记帮忙。而这笔钱必须得在开会之前落实。所以他下死命令，让胡先富他们必须在镇里开会前完成清缴工作，而且还特邀了镇里组织的税费强制执行工作队来协助完成。
吴清廉书记布置完清缴工作后，下一个议程是，由坐在他旁边的镇长刘官祥宣布全镇今年秋后继续推进退耕还林、改善生态环境和调整产业结构的各项工作的具体措施和方案。
五十多岁，个头矮小瘦削，其貌不扬的刘官祥镇长，蓄着头发花白得像落了一层秋霜似的学士头，那黝黑且精瘦得棱角分明的脸总是谦恭地微笑着，两道长长的寿星眉下，一双深陷的小眼睛闪烁着诚实和深邃的光芒。今天，他照样穿着那身精干的黑色粗布中山装，端坐在主席台上开始了他向来就不带任何稿件的口头讲话。他讲话的声音虽然不太洪亮，但言语总是平易通俗，干净利落。内容总是简明扼要，有的放矢。
刘官祥镇长是土生土长的后大滩人，大学毕业后就被分配回察中县人大工作。当时的县人大机构人浮于事，大家上班不是读书看报就是抽烟喝茶，很少有实际工作可做。耐不住寂寞和热衷于家乡脱贫事业的刘官祥，在人大机构消磨了一年时间后，主动要求调到后大滩腹地的沙圪蛋镇政府去做实际工作。因他身材瘦小，其貌不扬，再加上人们对他主动放弃县级机关轻松自在的工作不干，反要求到偏远贫困的后大滩乡镇里自找苦吃的行为不理解，有人私下编了几句顺口溜损他。说刘官祥是:人小分到‘人大’，职位不高潇洒。自觉有点福泽，一奔跑到乡下。乡下有甚出路？将赶上栽树割肚（注:当时的计划生育工作）。刘官祥初到沙圪蛋镇政府工作，恰恰就被当时的镇政府委任他为分管植树造林和计划生育两项工作的专职副镇长，他欣然受命后，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五年中，主抓的两项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卓有成效，受到了全镇上下的好评。第五年冬季，在换届选举大会上被全票选举担任了镇长职务，在镇长职务上一直干到现在。担任镇长期间，刘官祥的工作更是兢兢业业，吃苦耐劳，镇上给他配备的“夏利”牌小车他不用，他说，一个小小的乡镇干部，坐小轿车出去办公，无颜面对家乡贫困的父老乡亲。一辆骑着除了铃铛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红旗”牌自行车是他下村时最中意的交通工具。不论是严寒酷暑或是暴风骤雨，他那骑着自行车矮小的身影从未间断地穿行在通往各行政村，自然村的崎岖土道上。田间地头，农家院落，经常能看到他推着自行车匆匆奔走的身影。由于长期住着镇上的单身宿舍，再加作息和饮食的不规律，刘官祥患慢性胃炎多年，病痛的折磨，使他本来就瘦小的身体更加萎缩，如今的体重仅仅才有四十多公斤。人们私下里风趣地评论说，刘镇长的腰都没有吴书记的肾粗，刘镇长身体的重量抵不过吴书记的一颗脑袋重。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夸张，但却把镇上的两位主要领导干部的身体素质比较得天差地别。今天，本来就瘦小的刘官祥镇长身体好像又瘦了一圈，那张黢黑的瘦脸上仿佛只有一对高凸的颧骨，和一双深陷而干涸的小眼睛，那花白的寸头头发明显又长了好多，乱草似地散乱在沟壑纵横的额头上。会前的几天前，他又只身一人骑着自行车将全镇三十多个大小村庄的荒山荒坡做了一次深入细仔的摸底调查，历时二十多天，昨天深夜才返回镇里，而且又赶写了大半夜的调查材料和今天会议上的发言稿，凌晨时分才短暂地打了个盹。现在，尽管他疲倦得萎靡不振，蓬头垢面，但有关推进退耕还林等战略工作的讲话，却依然表现得热情洋溢，感情充沛。他站在自己的席位上微笑着说:“同志们，开会的前几天，我再次对咱们沙圪蛋全镇生态环境和农牧产业现状进行了全面摸底调查，首先要说的是，我们的农牧业产业现状，由于我们本来就是传统的以农为主，牧业为辅的产业经济模式，所以，我们镇历史以来就一直在无限度地扩展农业耕地面积，导致草坡草场的严重萎缩和退化，绿色植被和牧业经济几乎走到今天崩溃的边缘。问题是，我们的耕地面积的无度扩张，是因为亩产经济效益的低下造成的，因为亩产效益低下，我们拿片面地追求扩大种植面积来补救，其结果就导致了植被面积严重萎缩，而产业低下的耕地却成了水土流失和沙尘暴的祸源，而且水土流失和沙尘暴恰恰反过来又加重了耕地面积的萎缩和效益的缩减。所以说，我们过去一直走的是一条产业和生态互相矛盾的恶性循环的老路，这条老路就是咱们包括沙圪蛋镇的整个后大滩人民致贫致困的根本原因，而且现在看来已经是一条死路绝路了，沙进人退，荒漠化的现实已经把我们逼上绝路。同志们，我们后大滩要想脱贫致富，别无选择，惟一的出路就是要坚定不移地实行生态环境改善，和种植养殖业结构的调整。而前两项目标的实现，依靠的是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进国家去年就提出的‘退耕还林’政策的落实。从今年秋冬开始，我们全镇要全面展开退耕还林战略的各项工作，力争三到五年内初见成效。我希望各行政村干部回去首先做好群众动员工作，要引导群众彻底转变传统观念，全力投入到退耕还林和产业结构调整的战役中来，我们决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走产业单纯粗放，广种薄收，靠天吃饭的老路了。同志们，过去，我们也曾抓过建设生态环境的种树种草工作，但我们过去的种树种草，却是只栽不管，只种不护。说到这个问题，我是有责任的，我过去曾主抓植树造林工作，在全镇荒山荒坡种植了不少林草，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后来呢，咱们一来疏于管理，二来由于片面追求粮食产量，那些林草地又几乎全部都被砍伐复垦了，连老百姓都说，咱们的‘植树造林’实际是植‘数’造‘零’，意思就是说，咱们过去曾经的植树种草只是种植了个多少多少亩地的土地面积的数子，最后又被逐步毁坏得没一苗草一棵树的归零的境地了，我这决不是危言耸听……”
会场上零零星星地响起了几声窃笑。
吴清廉听到刘官祥谈到前几年植树造林只种植不管护的问题时，听着刘官祥虽然也提到他自己的责任，但明显也在捎带着批评镇主要领导也有失职的意思的话语，他立刻黑下了弥勒佛式的胖脸，侧脸低头轻蔑地斜睨了一眼站在他身旁，却仍比他矮一头的正在振振有词地讲话的刘官祥，双臂往肥胖的胸前一抱，把头愤愤地扭向了窗外。
刘官祥镇长眨了眨他那眼睛上有着眼垢的干涸深陷的小眼睛，继续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们以后为了恢复生态环境的植树造林工作可再不能只植不护，只种不管了，更不能前脚绿化，后脚复耕，必须扎扎实实卓有成效地恢复植被面积了……”讲到这里，刘官祥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他干咳了两声，顿了顿继续说:“那么，恢复植被的面积，这个面积从哪里来呢？当然，是要我们退出旱作田中那些粗放经营的薄产面积了，主要是那些二十五度以上的坡梁地，把那些坡梁地全部退耕还林。这样一来，我们的可耕种的土地面积就大大减少了。所以，我们过去传统的种植、养殖业模式和结构就一定得改革了，要多打井，依靠地下水发展高标准稳产高产水浇地。农作物少种传统小麦，多种高垅土豆和覆膜玉米，养殖业要逐步杜绝放牧，改为圈养舍饲。总之，我们后大滩今后的产业就要放弃粗种粗养，走精种精养，多种经营，农牧并举的新途径了。同志们，咳，咳，为了保证我们退耕还林目标的尽快有效实施，上级政府要给农户们以退耕地资金补贴和水利建设以及规模化种植、养殖专业户的多项资金扶持，还有贴息贷款的帮助等等。总之，有国家的政策指导和资金的扶持，我们的退耕还林目标一定要大干快上，尽快恢复植被。只有恢复植被，才能抑制沙尘暴和水土流失，进而保护后大滩的生态环境。保住了后大滩的生态环境，才能促进后大滩的产业发展，才能建设好和发展好后大滩，后大滩人民才能真正实现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宏伟目标。同志们，我的话讲完了，谢谢大家，咳，咳。”刘官祥一口气讲完话又咳了两声，这才拿起桌上早已凉了的水杯喝水。
如果说刚才吴清廉书记督促税费清缴工作的讲话虽然声震屋宇，但讲完话后会场却如死水一潭沉寂的话，那么，刘官祥镇长有关推进退耕还林和调整产业结构战略的讲话，声音虽然低沉沙哑，但结束后，会场上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而且经久不息。
吴清廉见全会为刘官祥镇长的讲话热情洋溢地鼓掌，胖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意外和忌妒的神情。但迫于全会的掌声，他自己也不得不象征性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轻轻地叩了两下，没等大家的掌声平息下来，就不耐烦地伸出双手在空中虚按着说:“行了，行了，时间不多了，会议还有其它议程哩嘛。”
高正官被人们的掌声从迷糊中惊醒，微睁开马脸上朦胧的睡眼，低声自语地骂道:“他妈的，这会开得又是老牛尿官道，沥沥溂溂地又没完了。”说罢又闭上眼睛仰躺在椅背上熬着时间。
刘官祥镇长讲完话之后，科技、教育和计划生育等专职干部们都分别就各自的工作做了例行讲话。会议一直开到下午十三点钟才结束。
散会后，一般镇、村干部们都鱼贯而入大食堂。吴清廉一个人走向专门为镇主要干部和接待上面领导设的小灶餐厅。就要走进餐厅的时候，吴清廉觉得自己一个人独享小灶有些不妥，就喊上正往大食堂里走的刘官祥镇长也一起来小灶用餐。刘官祥以为吴书记招呼他有事要谈，便从已经走到的大食堂门口折转身过来，和吴清廉相跟着一起进了小餐厅。二人在小餐厅饭桌上刚刚坐定，马脸笑容可掬的高正官手提一个黑色皮包也走进小餐厅。吴刘二人一见高正官也进了小餐厅，便齐声礼让高正官在餐桌上就坐。高正官把皮包放在一个空着的椅子上，自己在书记和镇长的对面位置上坐下来，微笑着说:“呵呵，多日不见二位领导了，今天，一来和领导们凑凑热闹，二来，有事情向领导们请示，顺便带来两瓶五粮液，今儿咱们一起再热闹热闹。”说着从带来的皮包里把两瓶“五粮液”酒取出来放在饭桌上，取酒的时候，无意中把一张春药广告小报《御堂春》带出在平放着的皮包口子上。吴清廉裂开肥厚的大嘴巴，哭似地笑着对高正官说:“看这老高，坐席拿点心，多心的，咱食堂里有得是酒，用得着你带酒？”他情知高正官今天一定又有事求他，便得意地拿起一瓶酒端详着酒瓶子上贴着的商标，无意中却看到了高正官放在空椅子上的皮包口子上露出来的《御堂春》小报，便伸手取过来，大致地浏览了一下，笑着调侃地对刘官祥说:“老刘啊，你得向老高学习，多看看这些资料，多补补身体，你就能自然而然地多回家里和老伴热乎了，哈哈哈。”
向来不爱开玩笑的刘官祥别了一眼吴清廉手上的小报，黑干憔悴的脸略显羞臊地说:“那是你们身体强壮的人们看的东西，我这小身体保住命就不错了，哪能顾得上贪婪那些事？现在到处都是这类小广告，好像中国人这几年都阳痿了。”
高正官却以他精通中医的身份，一本正经地说:“这份小广告是卖酒的人送的。其实，这类药不仅仅只是给有阳痿病的人吃，这些都是中药中的大补药嘛，没病的人吃上也能调理阴阳湿热哩，能强身健体，最起码可以增强人体的免疫力，抵抗疾病嘛。”
吴清廉笑着瞟了高正官一眼，有意取笑地嘲讽高正官说:“哈哈，怪不得高老哥经常吃大补药哩，什么‘伟哥’呀，‘金枪不倒’呀，我以为你是有阳痿病哩？原来是为了调治你那高血压哩？呵呵呵”说罢笑眯着眼睛，盯着高正官也在讪笑着的脸。
高正官立时红了马脸，赶紧掩饰地辩解说:“吴书记，你尽灰说哩？你多会儿见我吃过那些药？那大概是你吃过，我吃的都是降压药，不是脉通就是罗布麻。咱老了，不吃那东西了，哪像你们年轻人？”说着也别了吴清廉一眼，反唇相讥地继续说:“你们年轻人吃那种药也得节制哩，吃得多了，顾不上回家就得在后大滩打野鸡了（注:嫖娼）。”
刘官祥听着吴清廉和高正官关于性事的调笑，尴尬得手足无措，只好面无表情地嘿嘿嘿地干笑着附和。
吴清廉本想和高正官再调侃几句，但见素来就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刘官祥不自在的样子，便敛住哭似的笑容正色道:“行了，不要灰说了，人家老刘不想听这些。”转身朝厨房里吆喝了一声:“老王，上菜。”
工夫不大，矮胖子，娃娃脸的厨师老王，头戴一顶白色纸厨冒，肩披一条白毛巾，双手托着一个盛了早制作好的八个菜的大厨盘走过来，把厨盘上的菜一齐摆在饭桌上。这八个菜中有两个凉菜，一个是芹菜拌腐竹，一个是细粉拌海带。六个热菜分别是:过油肉炒青椒，干炸里脊，红萝卜炖牛肉，辣子鸡丁，猪肉炒蒜苔，清炖羊肉。要是平素，每当上了菜的时候，作为厨师的王师傅，不是被邀请或是自己主动入席和领导们一起就餐是常有的事，但王师傅今天见沙窝村支书高正官也来就餐，还特意带来两瓶名酒，他料定高正官肯定有要事要在今天的酒席上和领导们叙谈，自己不便入席了，便把菜摆放好后知趣地退出了餐厅。
高正官见色美味香的丰盛的佳肴已摆满餐桌，便把“五粮液”酒瓶打开，给吴刘二位领导和自己分别斟满了酒杯，三人边吃喝边谈论着王厨师的手艺。吴清廉说，王厨师的手艺如今大有长进，看这个菜的食材搭配得品相怎么样地好，那个菜的味道调料下得怎么样的爽口。刘官祥向来对饮食没有任何研究的兴趣，他只是说春雨贵如油，饥饭甜如蜜，只要人饿了，吃什么饭菜都香。高正官当然在刘官祥在场的时候是不会和吴书记提给自己儿子找工作的事的，他准备先向二位领导请示一下，看如何处理昨天沙窝村在清缴税费工作时扣押回镇里的村民辛国富和李狗毛。这阶段，沙窝村村民们被扣押的实物除了极少数人托关系找门子又被原样退回去以外，绝大多数都是拿钱来交费后赎回去的，基本上达到了预期的目的和效果，只是辛国富和李狗毛这两个实在是穷塌底的户子，左右也榨不出一点油水来，昨天晚上就扣回镇里了，关到现在也没见家里人拿钱来解决，就是按抗税处理也不能关得时间太长。高正官伸筷子夹了一截炒蒜苔放进嘴里嚼着说:“那啥，二位领导，沙窝村的税费清缴工作基本上就算是圆满完成了，只是有两户被按抗税关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反应，白萝卜扎刀子，不出一点儿血。我请示一下二位领导，看这两家抗税户该怎么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