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福明(陈一鸣)的头像

陈福明(陈一鸣)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31
分享
《大地的新生》连载

第一十二章

辛家富本想把实情告诉大哥,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却故作轻松地说:“凑齐了,一分也不差了。”

辛国富的脸欣慰地掠过一丝笑意,但马上又愧疚地说:“家富啊,可全靠你了,你看哥这光景过得,饭都吃了前顿没后顿,我说准备把马卖了好歹也给小妹凑上个千数八百的,马贩子来价格也搞成了,可你嫂子死活也不让卖,唉……”说着抬手抹了把眼里溢出的泪水痛惜地继续说:“二弟,你说,我这还是大哥哩,嘴说着给小妹凑钱哩,可,可临了一分钱也没给凑上啊……”

辛家富端起碗喝了口水安慰大哥说:“哥,你快别受熬煎了,帮不上就帮不上,可千万不能变卖家产。那匹老马可是你们一家人安生立命的依靠哩,这眼看马上就要拉碾庄稼和耕地呀,你卖了马,可就是剁了你自己的手了,嫂子不让你卖马是对的哩。”

辛国富仍然坚持自己的理由,他说:“爹常说,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咱家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水珠上大学,我打算先卖了马安排水珠上了学,牲口的事以后再说嘛。”

拌着拌汤的翠花别了辛国富一眼,讥讽地说:“看把你能的,眼下就是用牲口的时候,你还以后再说?赶趟吗?卖了马你就剩下个人拉犁了。”

辛国富不再言声,抓了把麦秸填入灶膛,“呼嗒呼嗒”地拉着风箱又惭愧地抹了把眼泪。

辛家富虽然掂记着还得筹钱的事,但他面对分别了八年,一直在贫困生活中煎熬着的大哥,却想多和他拉呱几句,安慰安慰他。他没有马上走,抓起大哥的兰花烟袋挖了一锅烟点上,抽着烟端详着蹲在灶台下烧火的大哥。大哥年龄还不到四十,头发就白得像落了一层霜。身体也驼背佝腰,瘦骨嶙峋。那张已经黑干憔悴的脸上,一对干涸混沌的眼睛陷得黑窟窟的,和自己一样的长睫毛早掉的寥寥无几了。嘴唇粗涩干裂,胡须蜷曲杂乱。那双曾经丰厚健硕的大手在不到半生的生活劳累中已经变得弯曲枯瘦,关节暴凸,像两只老鸡爪子了。大哥啊,大哥,我亲亲的大哥,后大滩这贫穷艰难的岁月,像沙尘暴一样把你那青春时高大伟岸的身躯磨砺剥蚀得荡然无存了。大哥,你操持着这个贫困的,拥有两个儿子的四口之家,像一头老牛拉着破车,又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样,着实已经疲惫不堪了。辛家富看着将腰身蜷曲得更低,正抓着麦秸草往灶膛里填时,却被突然扑出来的浓烟呛得咳嗽得撕心裂肺的大哥,痛惜得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大哥啊,二弟我理解你,你对小妹的情分绝不亚于我,只是你的光景穷得,自己的屁股还拿瓦片盖着哩。

辛家富喝着水安慰大哥和嫂子说:“哥嫂,你们光景不宽裕,帮不上小妹,也在情理之中,家当坚决不能处理,更不要吵架了,别叫人家村里人笑话。”

翠花说:“笑话也没办法,穷遮不得,丑瞒不得,都怨我和你哥没本事,一年到头就晓得个死受苦,除了种那二亩狼不吃地再没有一点出路。今年又是个年馑,大块麦田旱得锄也没锄就让二羊倌给放了羊,二年的官害还没交一分钱呢,这往后供俩娃念书都成问题了,你哥早就让盼雨退学哩。”

辛家富吃惊地问大哥:“大哥,你想让盼雨退学?”

辛国富说:“两个娃都上学供不起,再说盼雨能劳动了。”

辛家富不由地瞪大眼睛说:“啊呀,大哥,你莫非要让盼雨重走你的老路?能提动一桶水就让劳动呀?我说大哥啊!你可千万不能让娃们走了你的老路啊!读书可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头等大事,再难也不能让娃们失学。这几年,国家对咱们贫困地区实行扶贫政策,咱们得开动脑筋脱贫致富,我今年回来就是准备在村里响应国家号召,闯一条新的发家致富的路子的,咱们退出广种薄收的旱作田,种草种树恢复生态环境,来抑制干旱和沙尘暴。然后打井发展水浇地,放弃过去传统的产业单一和粗放经营的做法,走精种精养,多种经营的新模式发展道路。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们暂时还不一定都能听得懂,等送走小妹我就开始干呀,我若干成功了,不仅带领你们,我还要带领全村人一起干,让乡亲们共同富裕,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千万不能因短时间内的困难让娃们失学。大哥,嫂子,天不早了,我得走了,还有点事得办,咱们以后慢慢说。”辛家富说着下地就要走。

辛国富和翠花都热情地留家富吃了晚饭再走。盼雨和梦雨也一起下地拉着二爹不让走。辛家富只好又坐回炕上去。

工夫不大,嫂子翠花就把煮好的白面拌汤糊糊端在炕上,又拿出中午剩下的半碗烩山药(注:土豆)片和两个白面馒头,凑合添了家富的这顿晚饭。饿极了的盼雨和梦雨小兄弟俩首先一人拿了一个雪白的馒头,都张口就啃。没想都被母亲一个个地劈手夺下,翠花对两个儿子说:“今天的晚饭添了你二爹,这两个馒头让二爹吃,咱们都喝拌汤饭。”说罢把两个馒头放回碗里都给家富放在面前。辛家富看着身体都瘦得似拉猴一般的两个侄儿,咋能吃得下去那两个白面馒头?自己又把馒头一人一个送还了侄儿们,对侄儿们说:“二爹在家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不咋饿,馒头还是你兄弟两个吃哇。”但两个懂事的侄儿这一回却谁也不要馒头了。盼雨说:“二爹,我们以为馒头多着哩,就一人先拿了一个,只剩这两个馒头,你就都吃了哇。我爷爷常说,你是咱辛家的顶梁柱哩,这几天你又为姑姑的学费大跑了几天了,你就吃了这两个馒头哇。”说着话,把两个馒头一口气扳成碎块都给二爹的拌汤碗里泡进去。

辛家富被大侄儿盼雨的懂事和精明所折服,也被侄儿的亲情感动得两眼又潮湿了。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全吃了这些已经被大侄儿扳碎的馒头,又把自己碗里的碎馒头给两个侄儿每人都扒去了一些。这样,大家才一起都安心地吃喝起来。

这里有必要赘述一下后大滩人的家常便饭,这“白面拌汤”饭的饮食文化。这种“白面拌汤”饭是农作物只盛产谷米吃小米捞饭(注:小米做的稠粥)的晋北人到了能吃上用小麦磨成的白面的后大滩地区的饮食发明。后大滩有这么一句民谚,说后大滩三件宝,莜面、山药羊皮袄。这句民谚所强调的意思里除开说了后大滩人穿的防寒衣服主要是羊皮袄以外,还说了后大滩人的粮食主食主要是莜面和山药的意思。作为山药主产区的后大滩,山药是主食之一,的确当之无愧。但是作为晚秋作物的莜麦,由于后大滩属于高寒地区,无霜期短,他的种植面积和产量却远远赶不上另一种主产农作物小麦,而且小麦磨出的白面做出来的以“白面馒头”为主的,还有以其它各种方式方法做出来的名目繁多的白面面食才真正是后大滩人们最喜欢的日常主食。对于终年忙碌的后大滩农家人来说,用白面做出来的拌汤饭,是做起来也简便,吃起来也痛快的一种人人都能做的日常可口饭。在农活儿忙得顾不上做其它精细饭食的时候,主妇们都择易而为,只需挖上半碗白面倒在盆子里面,再舀上半瓢凉水,一手浇水,一手拌面,分分钟内或是形成小颗粒状或是形成条绺状的拌汤原材料就形成了。然后,把拌汤原材料倒进已炝好各种调料的开水锅里,也有事先煮上山药条条的开水锅的,再加一把麦秸的火力,拌汤饭就能出锅食用了。和了山药条条、菜叶或别的什么辅料的拌汤叫作搿锅拌汤。拌汤饭一出锅,饭量小的人仅喝两碗就可以了,饭量大或吃重苦力的农家人就在热拌汤饭里泡上几个馒头或别的什么干食也可以饱肚了。后大滩的人从小到老喝拌汤,对白面拌汤和白面馒头都有着同样的深厚感情。在拌汤饭渊源流长的饮食文化历史中,后大滩人还常拿拌汤饭来把许多人情世态,家常理短的事做着精当的比喻。有年少轻狂者办下糊涂事的时候,往往被喝了一辈子拌汤饭的老者们,捋着胡须嘲讽说:“娃娃儿,你可差得多呢,还得喝几年拌汤哩。”也有虽然年长,但头脑却欠聪明的人,总被别人私下里挖苦说:“某某某,那家伙的脑袋里装的可都是混沌不清的拌汤饭。”还有把不善操持家道,把光景过得稀烂的人说:“某某的光景过得连拌汤也喝不开了。”。凡此种种,在后大滩上与拌汤饭有关联的俗话和典故多得不胜枚举。诚然,拌汤饭便是后大滩饮食文化中的一部分了,不论你在哪里?只要你是在吃饭的场合中听到某人说起拌汤饭的话题时,不用你问,这个人不是到过塞北的后大滩,就是他纯粹是个塞北的后大滩人。当然,“喝拌汤”饭肯定也是后大滩人历史以来生活普遍贫困的特征和缩影。眼下,正置青黄不接的夏秋之季,又遭旱灾年馑的辛国富家,就到了快“连拌汤饭也喝不开”的时候了。

辛家富喝着嫂子煮的拌汤饭,觉得嫂子的饭里连食盐也没多放,喝着稀寡没味的。他知道,嫂子向来还是沙窝村乡亲们每逢红白喜事时必请的大厨哩,决不可能连自家的拌汤饭也做不可口,一定是家里穷得连食盐也买不回来了。吃这缺少食盐的饭,大人还好说,两个正在长身体的侄儿长此下去能健康地成长吗?难怨两个侄儿都头大脖子细的,一个个瘦得似拉猴一般。辛家富看着两个瘦猴似的侄儿都用麻杆一般细细的小胳膊端着大瓷碗“吱溜吱溜”地贪婪地喝着连盐味儿都没有的拌汤饭,自己心痛难耐。他强忍着泪水,硬着头皮喝完一碗拌汤,就从炕上跳下地了。下地后,边用手绢擦着嘴,边从身上掏出十元钱来递给大哥说:“哥,你拿这十元钱买些食盐哇,孩子们得吃盐,再买上三副门合页,把堂屋门也安好。”

辛国富一看二弟全揽了小妹上学的费用不说,还竭力周济自己,惭愧地推搡着二弟手上的钱死活也不要,并苦笑着自嘲地说:“家富,哥的光景再烂也不能倒使唤咱小妹的学费钱哇?你快拿去哇,你这不是在打哥的脸吗?”说罢抬手抹了把羞愧的眼泪。

见辛国富哭了,翠花也放下饭碗抹起泪来。正在埋头喝拌汤的盼雨和梦雨见爸妈都哭了,小兄弟俩也都放下碗筷呜咽开了。

辛家富再无二话,把十元钱撂在炕上,强抑泪水开门走出了大哥家。

出了大哥的院子,辛家富抬头望着迷茫幽暗的夜空,心中默默地再次下定决心:大哥,大嫂,侄儿们,你们等着,我辛家富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蹚出一条带领大家共同致富的道路来的。

天完全黑下来了,四周黑得像从天降下一张巨大的黑幕,村子里居住分散的农家窗口上,那映照出来的星星点点的低瓦数的微弱的电灯光,和为数不少的更加昏黄的油灯光,时隐时现地点缀在墨黑的夜幕上,像散乱地游动着的的萤火虫。天空高处的夜风,像从头顶缓缓淌过来的潮水一样,发着唰唰唰沉闷的响声。夜风从一间间破窑烂房的屋檐下或断墙上掠过时发出的尖啸声又像寡妇在坟地上细细的呜咽,这呜咽声荡漾在幽暗的夜空中最后蹿入辛家富的胸腔,使得辛家富抓紧筹钱的心情更加紧迫和焦急了。

辛家富从大哥家出来,就拿定主意去刘二的超市贷高利款,因为已是深夜,再去向村里的一般朋友弟兄们,一家一户地,百二八十地凑钱已经不可能了。他大步走向居住在村中的刘二家院。辛家富走着,突然从西南方向刮来一股大风沙,他赶紧用衣襟遮住头,面朝北,侧身向东走。待风沙过后,拉下衣襟来还未及朝东调头时,突然看到北沙窝村河槽北畔的小学校办公室里亮着高瓦数雪白的电灯光。看到小学校办公室内的灯光,辛家富焦虑幽暗的心情不由地为之一振,胸腔同时也像那电灯光一样豁亮起来。他举手在眉棱上罩着风沙,努力向小学校办公室的亮着灯光的玻璃窗口瞭望,极希望能看到那个他八年中渴望已久,而今回家四五天了还没能光顾并拥抱的未婚妻的身影。在一股股风沙迷漫的间隙中,辛家富终于看清楚了,玻璃窗内,电灯光下,办公室内有个年轻女性的身影,正是她的未婚妻高俊鸽。不错,就是她。开始筹钱的时候他就想到过去找俊鸽帮忙,可是又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八年了和人家连婚姻都无法完成的无能的未婚夫,有何颜面和勇气去向人家张口借钱哩?再说,也没有和她单独见面的机会。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还不仅仅只是因没有颜面和勇气去向俊鸽借钱,还有为了捍卫自己的所谓的男子汉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尊严而刻意逃离俊鸽的潜意识在作怪。但是,现在想来,辛家富,你能逃离多久?丑媳妇终归得见婆啊!况且人在难处思亲人,高俊鸽其实才是你辛家富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亲朋们中间的那个最亲最亲的亲人之一,而且她从小就是个热情善良,宽怀大度,又以助人为乐的好姑娘。在这紧要的关头,是完全应该去找她的,她也一定能给自己的未婚夫解决这个燃眉之急的。如果不去找她而去贷那月息八分钱的高利贷,你这就是等于自己把自己的亲人疏远于千里之外了,况且日后她也一定会知道你贷了高利贷的事的。她如果知道你辛家富撇过她去贷了高利贷,会如何看待你辛家富对她的感情呢?她的脾气虽然宽宏大量,不可能痛骂你,但肯定会令她寒彻心扉的。想到此,辛家富决定摒弃之前的一切私心杂念,去会一会那个分别八年之久的朝思暮想的恋人高俊鸽了。主意打定,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恋人俊鸽了,辛家富就一下子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了。他此时才想起家中的挎包里装着回家时给俊鸽买的一身衣服和一块红纱巾,那些衣物他原准备在安排小妹上了大学后才带着再去看望她的。现在突然发现她一个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小学办公室里,筹钱也好,看望也罢,他那按捺了八年的思念之情,再也无法抑制了,而且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恋人的心情,迫使他放弃了回家取衣物送给她的打算,准备空手,就近,直接去见高俊鸽。辛家富在南沙窝的村道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在黑暗中整理好迷彩服上装,平复了一下激越燥动的心情,然后大步朝北出了南沙窝村,跨过沙河槽向学校奔去。他要去拥抱自己最亲爱的人,去告诉她,八年中,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深爱着她,并把自己家里的愁肠事也向她倾诉。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