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夜里在东沙滩浇地回家的辛国富往粪坑里倒粪时发现了死猪一般昏睡在粪坑的李狗毛。那狗毛在粪坑里滚得浑身粪土,酒虽然早醒了,人却动不了身子。辛国富跳下粪坑把李狗毛背上来送回他家。大香花情知李狗毛是醉酒掉进粪坑里的,气得不管狗毛死活,二话不说,拿锹到东沙滩浇地去了。辛国富虽然自己忙得很,但他不能不管狗毛哥,给狗毛擦洗完头脸后又给他浑身上下察看跌伤,手摸到哪里,狗毛都疼得呲牙裂嘴,情知狗毛一定伤得不轻,便用自己的平车把李狗毛送到了沙圪蛋镇卫生院。
李狗毛酒醉掉粪坑,这回确实摔得不轻,脑袋碰成个“紫茄子”不说,腰椎扭伤,右小腿骨折,必须住院治疗。夏忙季节,李狗毛没事可干,反倒醉酒摔伤住院,大香花一气之下,最终拿了主意卷包了自己的衣裳出走了。临走时对村里人说,他和李狗毛的光景是越过越没后劲了,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出去打工谋生利索哩。
镇卫生院因无人给李狗毛交付治疗押金,拒绝给他做手术,只给他吊了一瓶消炎药。几天内,李狗毛躺在病床上得不到医治,只有老隔壁家辛国富照料着。当他听说老婆也跑了,自己重伤又无钱治疗,便哭得泪涟涟地乞讨辛国富,让辛国富给他买一瓶安眠药或老鼠药来,说他要一了百了呀。辛国富骂李狗毛说:“这狗毛哥,你咋这么没男子汉的骨气哩?受些艰难就寻死觅活呀?你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才五十多岁的人就不想活了?都是你自己馋吃懒做才落流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要咬牙挺过这一关,如今国家在大力扶贫哩,病好了,申请国家扶贫救助,愿干甚哩,只要痛改前非,肯自食其力,日子总还能过起来的,实在自己暂时没甚好干项,最不济也能到新星合作社上打工。”
李狗毛哭着可怜巴巴地说:“可我这关咋过哩?没钱哪,没钱,医院病也不给我看哪。”
辛国富安慰说:“你好好住院就是了,别寻死觅活,等你浑身的肿消了,手术的钱我来给你想办法。”
李狗毛拉着国富的手惭愧加感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哎哟哟啊,看来我李狗毛命不该绝,还没损完德,还为下了国富你这个好兄弟,只要你这一回把哥救了,哥以后全听你的,全听你的,以苦为生呀。”
辛国富把李狗毛安顿好后回村到合作社找到二弟家富和王丑蛋他们,把李狗毛醉酒跌伤无钱看病的情况和大家具细说了。辛家富得知情况后再次召开社委会,动员合作社的股东们都捐款给李狗毛看病。散会后半天时间,大家就给李狗毛捐了三千多块钱。辛国富拿上捐款,瞒着翠花把自己家里仅有的五百块钱也一并带上,当天下午又返回镇卫生院。
第二天上午,镇卫生院把李狗毛的所有摔伤全部做了手术和护理。
李狗毛的摔伤都得到了治疗,他躺在病床上动情地对救他一命的辛国富说:“国富啊,这一回,是你们辛家弟兄和合作社救了我,我一旦出院就跟着你们好好干。这几年我是宾服你们靠勤劳致富的辛家弟兄了,无论如何,想生活下去就得弯腰受苦哩。”
李狗毛住院几天后,女婿高金龙带着外甥运运来看望他。因岳父需在卫生院住好长时间,高金龙用自行车驮来好多吃食和营养品。李狗毛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感动的是,虽然闺女和人家金龙分手了,可金龙心目中仍然有他这个不成器的岳父哩。惭愧的是,过去自己对女儿教育不够,养成了和他一样的坏毛病,好逸恶劳,追求虚荣,如今自己刮野鬼,丢下女婿儿子受凄惶。金龙虽然过去也不务正业,可人家自回村来眼见得是浪子回头了,赌场酒场不再沾边儿不说,还承包着机井种了好多水浇地,听说也要搞养殖,要是死女子彩凤在,光景一定还会过好的。狗毛想,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出去寻彩凤,让她回村来和金龙一起安安分分地在村里靠勤劳致富。可那死女子刮野鬼已经一年多时间了,自今音讯全无,这死女子不知道这会儿在哪里?寻不寻回来?
一个月后,辛国富又到卫生院看狗毛,给狗毛捎来一封信,李狗毛又惊又喜,但不知信是女儿们来的?还是妻子大香花来的?当他拿过信见寄信人地址写着“内详”二字,凭字迹断定是大女儿彩凤来的信。自她和金龙分手从未往家里写过信,今天终于来信了。但狗毛有些犯疑,这一年多时间,彩凤在哪里?她在干什么事?和家里联系为什么不打电话?写来信,寄信地址却只简单地写“内详”二字,这死女子肯定是有甚隐情哩。李狗毛没有当着国富的面看女儿的信,只是先打问了家里和庄稼的情况。辛国富告诉狗毛,他的家里和庄稼金龙都给关照着哩,都没问题,让他放心养伤就是了。等辛国富走后,李狗毛才忐忑不安地把女儿彩凤的来信打开来看。信的全文是这样的:
亲爱的爹妈:
你们好,首先我要向二位老人道歉,女儿对不起你们。这是我自离开家乡给你们二位老人写的第一封信,女儿现在是国家的罪人了,你们的不孝之女,金龙的不贤之妻,运运的不亲之母。我是在劳教所里含着悔恨的泪给你们写信的。爹,妈,我对不住你们,对不起金龙和我的儿子,我为了追求自己所谓的理想生活,没有用自己的劳动去营造,只想走捷径,却无意间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爹,妈,通过政府对我一年来的劳动改造,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不该离开家乡,也不该离开金龙和我的儿子,我现在好想你们,好想家乡。
我和金龙分手以后,只身到了省城,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咱们后大滩的一个老乡,这人叫贾伟烈,在省城做保健品生意,他以高工资聘用我给他推销保健品,没想到,他在保健品里藏着毒品海洛因让我到各地销售,当我发现他利用我贩毒的时候,拒绝再给他干,可他却威胁加利诱地迫使我再给他干下去。我为了赚到一笔钱返回家乡,就硬着头皮又给他带了几趟‘货’,在一次交‘货’时被警察抓捕。进了看守所,我为了政府从宽处理,主动揭发了包括贾伟烈在内的十多名毒品犯罪分子,政府从宽处理了我,只判我了我一年徒刑。再过两个月我就刑满出狱了。爹,妈,我好后悔,化肥厂破产后,我和金龙本来都很年轻,却没有想到靠劳动去谋生,贪图不义之财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原谅女儿?金龙和运运现在在哪里?他们怎么样?金龙再婚了没有?我也对不起他们,特别是运运,在孩子最需要妈妈的时候我却离开了他,出狱后我将百倍地补报对孩子的遗弃之过错。你们也代我告诫金龙,让他别再赌博了,带好运运,如果他再婚了,我要要我的孩子,如果他没有再婚,我还想和他在一起生活。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孩子,为了孩子,我们重逢后一定要勤劳致富,好好过日子呀。
此致,敬礼。
不孝女:李彩凤
某年某月某日于某某狱中
刚刚自己悔过自新的李狗毛,看完女儿的来信悲喜交加地泪流满面。悲的是,难怪女儿一年多没有音讯,原来是她竟因犯罪被劳教了。喜的是,女儿在狱中得到了政府的教育,也要改邪归正了,并且有出狱后返回家乡和金龙父子团聚的愿望。李狗毛哭罢,决定尽快把彩凤的情况告诉金龙。他觉得,金龙因为孩子肯定还会要彩凤的,让他本人给彩凤回信最好。主意既定,李狗毛让护士给高金龙打了电话。高金龙又来了一趟镇卫生院。金龙一到,李狗毛把彩凤的信让金龙看,金龙看信后非常高兴,当即也向岳父检讨了自己曾经的错误。他说,彩凤犯罪,对于作为丈夫的他来说,是有很大的责任的,既然彩凤也能痛改前非并愿意回村和他团聚,他要百倍珍惜她,要将功补过,一定要辛勤劳动,让彩凤和运运母子都过上好日子。
四十多天后,病情稳定后的李狗毛回家将养了。
又过了两个月时间,时近立秋,李狗毛可以拄着拐杖慢慢地上街游转了,他转到村东头,瞭见东沙滩的所有农作物都已接近成熟,庄稼人们都仍在田里下苦,有的仍在灌溉,有的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拔草,有的在绿波翻滚的麦田里喷药,有的在花开得白彤彤的土豆田里给土豆苗上土。田地里,村道上,到处机器轰鸣,人欢马叫,好一派秋忙景象。李狗毛恨不得扔开拐杖去东沙滩到自家的玉米地里也灭虫拔草去。
这天,李狗毛吃罢午饭,决定拄着拐杖到东沙滩去玉米地营务。当他背着喷雾器和一团绳索走出家门时,突然见一辆三轮车开过来停在了自家的大门口,开车的是辛国富。三轮车停住后,车上下来两个女人,却是大女儿彩凤和彩凤妈大香花。
李狗毛见女儿和妻子终于都回来了,惊喜得泪如泉涌。他站在家门口落着泪,高兴得嘴张得黑卜卜地半天合不拢。彩凤奔过去扶住拄着拐杖的爹,告诉她爹说,她是在金龙的信中得知爹摔伤住院和母亲出走的消息的,她一出狱就首先在省城投亲转朋地找到了母亲,然后说服母亲,母女俩才双双赶回老家来的。她们是从省城坐客车直接回到镇上的,在镇上下客车后,正好遇到开三轮车卖猪娃的国富叔。
李狗毛放下背着的器具,拄拐杖迎上妻子大香花,惭愧地红着脸说:“香花啊,你回来哇,你不回来我也得出去寻你,过去都是我不好,让咱家的光景过得流脓害水的,如今我悔过呀,女婿说了,要和咱们一起合办养殖场,辛家富要支持咱们成立沙窝村第二个股份制合作社。钱我是再不耍了,再耍你就剁我手指,酒我是更不喝了,现在,我是一看到空酒瓶,我就觉得我的小腿骨又疼开了。以后,咱们夫妻同心合力和女儿一起奔富路。”
大香花仍然用手指点着李狗毛那永远都坠着清涕的鼻尖说:“别卖嘴皮子,看行动哇,就怕狗改不了吃屎。”
这天中午,为了庆贺老少两家人家的团圆,高金龙特意在岳父母家操办了一桌酒席,两家五口人其乐融融地吃了一顿团圆饭。为了感谢辛国富对他们的所有帮助,狗毛特意把国富也留在家里,辛国富高兴地参加了狗毛哥家的团圆宴。有意思的是,高金龙还是买回家一瓶酒来,但大家谁也没喝一口。辛国富说自己早已经忌酒了。李狗毛说,他是一看见酒瓶就想起掉进粪坑里的事,好像腰腿都又疼开了。高金龙说,自己这几天井上忙不能喝,怕给乡亲们误了浇地。大香花见没人喝酒,自己开瓶倒了一杯说:“无酒不成席,你们不喝我喝。要我说,这酒没毛病,全是人的错,以后大家都有正事干,收心了,酒还是可以喝的,少喝为贵,多喝就醉。来,老头子,赔我再喝点,这酒舒筋活血哩,你的伤好得快。”
李狗毛这回可真的是提高警惕了,连连摆手,不无幽默地说:“老婆,你就是让我喝酒给喝跑的,现在你好样儿回来了,我真的是再也不喝了,怕又喝跑你哩,咱们一家人谁也不喝酒,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商量正事哇,金龙和我说过了了,咱们两家也合作搞养殖,具体咋干?养殖场往哪里建?咱们吃喝着商量一下。”
大香花别了狗毛一眼,冷笑着说:“看来你这回是真的说话算数了,我本来就是试探你的决心哩,你今天要是真敢再喝酒,奶奶撕烂你那张嘴。”
众人一起都笑了。
李狗毛坚定地说:“不用你试探,男人说话如笔写下,说不喝就不喝嘛,咱说正事哇。”
彩凤抱着运运担心地对金龙说:“金龙,养殖是好事,可咱们的资金从哪里来?在哪里建场?”
高金龙满怀信心地说:“只要你们都有信心搞养殖,资金由我来解决。我们家里有几个,再贷些款来,建一个小型养殖场肯定没问题。至于在哪里建场,我已经和辛家富说好了,咱们也建在东沙滩北畔的胶泥坡上,可以和人家的合作社统一防疫,也便于学习人家的养殖经验,等浇完这一轮地以后咱们就开工建场。”
李狗毛哭丧着脸遗憾地说:“可惜我这条腿还没好利爽,唉……”
大香花说:“别遗憾,只要你是真的改邪归正,建场赶不上,以后有你下苦的时候。”
李狗毛说:“这不真改邪归正了吗?酒我都忌了。”
辛国富说:“狗毛哥,这你不要犯愁气,你不能干,有我哩,不就受个苦吗?你那份苦我替你,咱三两天就盖起了。你到了东沙滩,咱还是隔壁子嘛,哈哈哈。”
大家边吃饭边聊建场的事,这是李狗毛一大家人的团圆饭,也是他们都走上勤劳致富的“总动员”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