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明到夏至,后大滩一直没下过一场透雨,火盘似的太阳总是从早到晚烘烤着大地,所有的沙地都被烤得人畜行走如涉沸汤,胶泥地上更是裂开一道道乌黑的口子,好像还在往出冒着缭绕的白烟。正在拔节生长的所有绿色植物都处在绝对的干旱中,旱作田里的各种农作物都干旱得像被开水煮过一般,倒伏在滚烫的沙地上没有一丝生气,只有极少数水浇地里的农作物仍保持着绿油油喜人的茂盛长势。沙窝村的单干户村民们,今年把丰收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东沙滩上。大家自开播以来都遵循辛家富指导的“四水三肥”原则,每在裉节上必须施肥一次,饱灌一水。旱情不太严重时,辛家富那眼机井还能浇得过来,自夏至前后,旱情日趋严重,再加上不同农作物有着不同的需水量,人们要求浇地的次数就打破了常规,有的十几天浇一次,有的一周时间就要求浇水一次。近千亩土地的东沙滩,尽管辛家富甩开了自己的二百亩耐旱的牧草地,全力浇灌乡亲们的农作物,昼夜开机,但每浇一轮也得二十几天时间。往往是没把上一轮浇完,前面浇过的地就又干得裂口。辛家富吃住在井房内,二十四小时守护着电机,生怕偶有故障耽误上水。东沙滩上有地的村民们都怀里揣着干粮白明黑夜地守在自家的地里等待轮浇。好多人特意买了好烟好酒生硬往辛家富怀里塞,许多过去与辛家很少来往的人这时间也都争着抢着和辛家富套近乎,攀老亲,手头宽裕的人都主动预交辛家富水费。大家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怕在浇哪一轮时落下自己,甚至还想着多浇一水,生怕自家的玉米或土豆受旱减产。今年东沙滩的水浇地无疑是所有单干户们能够过上丰衣足食进而脱贫致富的新的期望了。向来心地善良,处事公平公正的辛家富给乡亲们浇地总是一碗水端得平,他不收张三的烟,也不喝李四的酒,不厚王五也不薄赵六,每一轮都是由西往东挨着浇,从不乱套。西畔的人浇着,东畔的人就挨个怀揣干粮,手提铁锹整日整夜地蹲在地里等水。东畔的人浇上了,西畔的人照样不放松,同样怀揣干粮继续等待下一水。所有浇地的人们都一个个地风餐露宿在野地里,熬煎得都像森林里的野兽一般。但当看到自家得到适时饱灌的玉米绿森森地疯长,土豆蔓大蓬蓬地绿得发黑时,那一张张粗糙黝黑的脸总是洋溢出灿烂的笑容,有的人还边浇地边开心地哼着晋剧牌子曲,或吼几声二人台小调。当然,也有极少数人由于种种原因对水浇地不太看重,认为种水地,水肥开支太大,得不偿失,守着机井吃旱田,生活另谋出路。也有的人虽然种了水浇地,但懒于下苦,既不锄垅松土,也不拔草灭虫,浇地时误个一水两水根本就不当回事。靠聘闺女彩礼钱起家的李狗毛就属后者,李狗毛原本是水旱地也不想种一亩的,但老婆大香花说,不种旱地也罢,辛家兄弟们好样儿在东沙滩打出了机井,好歹得种几亩水浇地土豆,好喂一口年猪。李狗毛拗不过老婆,也种了五亩水浇地土豆。可别人家都按辛家富的指导种高垅土豆,李狗毛依然传统平垅种植,播种后平地和刮畦的人工活儿也都一律掏钱雇人,自浇了第一水土豆苗出齐后,便再没有到地里踏过一个脚踪。别人白明黑夜地在东沙滩浇地抗旱,李狗毛照常享他自己的“清闲”,成天不是和卦师常八仙下棋,就是和酒友刘二喝酒。大香花听说旱情严重了,督促李狗毛出滩浇地,可李狗毛根本就不受等水那份儿罪,依然不越东沙滩等水序列一步,在家给一直在地里伺弄庄稼的辛国富捎话,让辛国富等到水时再捎话给他,他才出去接辛国富的水浇自己的地。但不知是捎话的人没有捎到,还是辛国富只顾忙自己的庄稼,几轮下来,李狗毛的土豆田没能浇上一水。眼看着土豆苗都旱得开始枯死了,他才无奈地出马东沙滩排队等水。而李狗毛等水,同样与众不同,人家是铺着狗皮褥子在地里睡觉等,结果是连累得辛国富也耽误了浇地的机会,还引发了一起截水事件。
那天下午,辛国富边在麦田里锄草边等着给自己的小麦浇第三水,太阳落山的时候,水没有等到,却发现李狗毛的土豆苗因受旱开始严重枯死,便捎话回南沙窝,叫李狗毛尽快出滩等水浇地。李狗毛听说自家的土豆旱情严重,这才吃饱喝足后提了张烂铁锹慢腾腾地来到东沙滩。
辛国富的麦田和李狗毛的土豆田毗邻,都在东沙滩的西段。也就是说,他们两家可以合伙等水,不论谁等到水,两家可以一起浇。前阶段,李狗毛不浇地,只有辛国富一个人等水,今天好样儿李狗毛出阵了,已经熬苦了两天两夜没回家的辛国富对腋下夹着狗皮褥子,肩上扛着半截烂锹的李狗毛说:“狗毛哥,咱两家可以合伙等水合伙浇,我已经又在地里等了两天两夜了,熬得头昏脑闷得实在不行了,你老人家好样儿出地了,就给咱们在地里盯上一夜,我好回去歇息一下,再拿些干粮来。”
李狗毛大度地说:“行哇,你放心地回家歇着哇,我给盯着。”
辛国富说:“你拿着狗皮褥子也千万不能睡觉,一旦误过就得再等半个月,到那时,咱两家的庄稼可就全都得旱死。”
李狗毛信誓旦旦地说:“这你就放心哇,褥子我在夜里披披,决不会铺着睡觉的,但你要早点出来,万一水来了,我一个人可没法儿等当。”
辛国富临走仍然叮嘱李狗毛说:“我回家丢个盹就出来了。但狗毛哥,你可千万不能睡觉啊?”
李狗毛见国富信不过他,“呼啦”一声把狗皮褥子扔在一丈远的地埂上没膝深的蒿草里说:“不睡就不睡嘛,你放心回你的家哇,你好几天不回家了,我都听见翠花想你想得挖墙皮哩。”
辛国富打了个哈欠,流着泪哭笑不得地说:“啊呀,你好好给咱等水哇,庄稼都快旱得着火呀,你还有心肠灰说哩?”
李狗毛抬手吹了一下金戒镏子“嘿嘿”地笑着瞄了一眼刚刚扔进蒿草里的狗皮褥子,提着半截锹向下游等水的人群里走去。
辛国富回家吃了晚饭,由于几天几夜不回家,熬苦得实在够呛,丢开饭碗倒头就睡,被翠花推醒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便起身急慌慌地往东沙滩跑。不料,到地里一看,水已经被下游的人接去了,井水在自家和李狗毛的地头垅道里咕咕涌涌地向东流去。而负责等水的李狗毛却不见踪影,只见他那张半截锹在地埂的草丛里横着。辛国富用手电筒照着地埂,从地埂上一直走到石渠下,没见着人倒听着李狗毛如雷般的鼾声。辛国富巡着鼾声在石渠下的一处没膝深的沙蓬草丛里终于找到了像死猪一样躺着酣睡的李狗毛,狗皮褥子铺着一半盖着一半。辛国富不由心头火起,上去在侧身睡着的李狗毛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李狗毛慢腾腾地起身,两只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嘴张得能伸进去一只拳头那么大地打着呵欠问辛国富说:“啊?是国富老弟,都浇完了?哈……连我的土豆也浇完了?你咋不喊我一声……”
辛国富气愤得七窍生烟,又想撒开腿狠狠地踢李狗毛一脚,但往后撒了撒腿没有踢过去,咬着牙把锹头在地上礅得“当当”价地响着说:“浇你娘的个脚后根哩?你紧说得不睡不睡,咋就睡了?还躲这么清静的地方睡?真是怕甚遇甚,偏我在家也睡死了,误过就彻底完了,彻底完了。”辛国富扔开锹丧气地蹲在地上接着数落李狗毛说:“我已经熬苦了三天三夜了,你咋就连一夜也熬不了?你说得叭叭的,尿得唰唰的,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儿说话不算数?”
李狗毛起身回到两家的地头,见渠水哗啦啦向东流,他和国富的地都还干着,情知真是自己睡觉误了水,这才自责地说:“唉,他妈的,我本来是不准备睡觉的,可怕夜里凉了肚子,喝了两口“板二”(小包装酒)就迷糊过去了,真是大意失荆州哩。国富,这不怪你,全怪我,我去东畔看看是谁接走了水,看能不能给咱们接回来。”
辛国富哭丧着脸说:“天旱得快要着火了,这水比油都金贵,水一旦接过去,一家挨着一家浇,谁会再让你接回来?”
李狗毛说:“那,那咱就来他个先斩后奏。”
辛国富说:“咋得个先斩后奏?”
李狗毛从地埂上拾起自己的半截锹说:“挖开渠浇咱们的,反正今晚轮到咱两家了,我不就打了个盹误过了吗?再说,这水轮着别人等,也轮不着你等哇?这井可是你们辛家兄弟们舍死拚命地打成的。天旱成这样儿,别人家哗哗地浇,你这挖井人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麦田旱死绝收?”
辛国富早就对二弟把自家人的地也和村里人的地一视同仁地轮着浇的做法大为反感,经李狗毛这么一点拨,便一时性起,二话没说,拿起铁锹把自家地头的水渠挖开了,渠水“哗啦啦”地流进自家的麦田里。
李狗毛见辛国富听了他的话,真得截住了水,赶紧给国富递上一支烟,高兴地说:“国富到底是机密人,俗话说,住衙门还能挨个便宜板子哩,自家打的井还能不由自己使唤?先浇你家的麦田,浇完你家的就浇我家的土豆,下游有谁找上来,你就说,咱两家合伙种的地。”
辛国富点上烟,穿着水鞋,提着锹,跟着畦里的水头往南去,对李狗毛说:“你负责改水口,我防漏,这回你老人家可千万不能再睡觉了,好我的狗毛哥?”
李狗毛抹了一把清涕,双手横端了半截锹,做出要大干一场的样子说:“放你的心哇,国富,我这回决不睡觉了。”
但没等浇完一畦麦田,辛家富领着下游正浇着断了水的王满仓老汉来到辛国富的麦田地头,后面还跟来了许多下游等水的人。辛家富蹚着水进地里夺过大哥手里的锹说:“大哥,你咋能这样呢?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的庄稼旱着不心焦?正因为旱情严重,怕起抢水的纠纷才按地块顺序轮着浇的,轮到你们,你们没人搭照,就得顺延下去,别人都按顺序来,你偏不遵守规则,不排队等水却啥时候想浇就截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随便截水,还能浇成个地吗?再说,人家王满仓大爷七十多岁的人了,不也在地里爬滩等水?”
辛国富被二弟说得理屈词穷,仍搪塞着说:“其,其实,狗毛哥也是爬滩等水的,只是怕地埂上打盹中了大头风,在渠塄下睡的,还铺盖着狗皮褥子,连我都险些没找到……”
众人一起轰笑,辛国富继续说:“反正是轮到我们了吗?水既然截过来了,好歹也让我们浇完再说。”
李狗毛丢人现眼地蹲在人群后面说:“就是,听说你们都至少浇了两水了,有的已经浇了三水,可我还没浇一水哩。”
下游的人说:“听说?你懒得地也不出,就是个‘听说’了,你没浇一水是你懒得浇,好样儿出来一次还睡了大觉。”
还有人说:“再说,你那地还浇他做甚?灰菜和沙蓬草长得比土豆苗都高。咱沙窝村尽出怪事,种草不来草,种庄稼倒有尽长杂草的。”
李狗毛被奚落得面红耳赤,但仍急扯白赖地说:“长杂草咋?收了草也不赖,今冬我也养羊呀。”
众人轰笑着,不但没人好意思堵上辛国富的水口,还得一齐都帮辛国富和李狗毛浇地。天亮的时候,他两家的地才浇完。辛国富对李狗毛说:“狗毛哥,咱截了人家的水,人家下游的人不但不怪怨咱,反倒帮咱们浇地,咱也帮人家浇地去哇。”
李狗毛把半截锹藏在背后哭丧着脸说:“要帮你去帮哇,我是酒瘾犯了,骨头都痒痒的,像有多少虫子在身上圪搜哩,得回去喝两口了,再说我的锹柄也不好使唤,开裂了,老夹手,得回去换锹柄了。”
辛国富只好随口揶揄说:“你家的作杖哪件子好用过?快滚回去哇。”
李狗毛夹起狗皮褥子顺地埂走了,回家的速度比受了惊的兔子还快。
其实,浇了两家地的辛国富也累得腿打颤,但觉得昨天晚上截水的事做得实在是对不起下游的人,便提了锹扎挣着帮下游的人浇地去了。
尽管旱情严重,但经过不间断的井水浇灌和追肥,今年的东沙滩可谓一片绿洲,各样农作物都长势喜人:玉米已一人多高,杆壮叶硕,开始结棒。土豆苗每苗足有锅头大一蓬,而且绿得发黑,且开始扬吐五彩缤纷的花蕊。小麦拔节吐穗,风过时碧波荡漾。油彩花杏黄满眼,引来蜂蝶翩翩……遗憾的是,老天照样不下一场透雨,东沙滩的地要想夺得最后的丰收,井水还得不间断地浇下去。为了确保最后的丰收,辛家富推迟了养殖场的建设,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东沙滩水浇地的灌溉上来。他干脆在井房搭了简易床铺,抱来铺盖,按了火炉,吃住在东沙滩上,决心一鼓作气把东沙滩绿洲变成硕果累累的“黄金洲”。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早晨,正在轰隆隆地旋转上水的电机却突然停止了转动,井房停电了。几分钟后,正在浇地和等水的所有人都一窝蜂地涌到机井房焦急地询问,为什么突然停水了?辛家富也不明白停电的原因,给北沙梁电工武老虎打电话询问,武老虎含乎其辞地答复,先说是变压器出了故障,当辛家富询问是出了什么具体故障,甚时候能恢复送电时,武老虎却又说是供电所要求停电整顿,要调整收费标准。辛家富只得安慰大家说:“可能是北沙梁的变压器出了故障,大旱时节,供电所是决不会随便停电的,得等待些时间,待处理故障后肯定会来电的。”人们听了辛家富的话,都围坐在井房内外等待着来电上水。可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半后晌,电一直没有来。辛家富心急如焚,正准备亲自骑自行车去一趟北沙梁探个究竟,却见高正官和胡先富二人骑着摩托车,分别带着北沙梁电工武老虎和镇供电所长白增贵,在尘土飞扬中来到东沙滩机井房。四个人在井房旁下了摩托车,都红头胀脑,醺醺带醉,一看就是刚从酒场上下来的。没等辛家富开口,胡先富抬手梳理了一下偏分头说:“家富哥,咱们可不能光顾用电,不交电费啊!旱情越严重,交费越得跟上去,我都替你顶了好长时间的杠子了,要不然人家早就停了咱们村的电了。早晨,变电所的老白因收不起咱村的电费去北沙梁把咱们村的电闸拉了,你既承包这眼机井,你得想办法交费,争取尽快恢复送电,不然的话,大旱时节,咱们村东沙滩的高产稳产田,可就难保高稳了。”
辛家富赶紧掏出自己身上带着的廉价雁牌烟给骑摩托车来的四个人每人递了一支烟说:“咱村东沙滩种地的乡亲们的确是都难以交清电费,但基于旱情严重,我想还是边上水边收费哇,不能因暂时交不了电费就停电,希望供电所再宽限几天,等把这一轮浇下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收清水费交电费的。”
武老虎把辛家富给的雁牌烟夹在耳朵上,掏出自己的云烟点上,面露难色说:“家富,你听我说,但凡能宽限也决不会到了拉闸断电的份儿上,到现在,全镇数沙窝村欠费最多,而沙窝村又主要是你这眼机井上欠的多,这一次,不但要交清欠费,以后要实行预交费用电了。让白所长和你细说哇。”说罢看了一眼肩挎袖珍皮包的白增贵。
白增贵吹了一口抽着的纸烟上的烟灰说:“全镇电费收费难的问题普遍存在,为了解决收费难的问题,变电所出台了新规定,从今天开始,凡欠费严重的用电户一律实行购用电制度,就是先交钱后用电。这实属是无奈之举,你这口井除交清以前的八千块钱欠费,以后按月预交,月预交费是一万块钱。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一共得拿来一万八千块钱才能再给你送电的。”
一万八?辛家富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下子拿出一万八,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啊!他不由地伸手挠着头皮,把目光投向胡先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