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富明白胡先富的意思,马上回答说:“至于公私归属问题,你们村委会不要考虑,这井本来我就是给全村人打的,因为我有的是力气,冬季里坐着也是坐着,出点力气打一口井不是什么难事,无非就是我多吃了些白面馒头和山药蛋,再就是吃了两瓶去疼片。我只是怕放了黑窟,其它甚我也不考虑。现在出水了,慢说我也真没那么多钱配套,就是自己能配套也决不能把井算成我自己的,拿这井来赚乡亲们的钱,否则我这个带头人还算什么带头人?最重要的是要尽快配套,争取明年开春就上水汇地。”
胡先富故作权威地说:“明年春天上水我打包票没问题。你的大公无私令我很感动,也不能让你吃亏嘛,井是你打的,肯定得先由你管理,这件事我也说了算。”
辛家富说:“这倒无所谓,重要的是尽快配套了,离过年这不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哩,我准备年前上银贡山起明年修渠的石头。东沙滩的地你是知道的,浇南畔的地得修扬水渠,大约需百八十方石料哩。”
“配套的事没问题,我这就去村委会开会去。”胡先富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完,急于去桃花家里去,便借口开会站起身来把烟蒂摁灭做出要走的样子。
辛家富本来还想和胡先富详说配套方面的细节问题,但见胡先富急着要走,也就起身一起离去了。
辛家富担心井筒坍塌,和胡先富谈妥配套的事后眼巴巴地等着村里实施配套。可胡先富并没有马上去找高正官商量给新井配套的事,却陪着桃花把二羊倌的债账还了,又领桃花四处游逛了几天后才回村找高正官谈新井的配套。
这天上午,胡先富来到村委会,一进门高正官就问:“听村里人说桃花这几年共欠下老光棍二羊倌近两万多块钱的债,二羊倌不是白日里撵门上户地逼债,就是黑天半夜去打门揳窗户,死缠硬磨地要挟桃花嫁他,你领桃花出去转,二羊倌没闹事?”
胡先富给高正官上了一支烟不屑地说:“他敢?欠他的钱我已经全部让桃花给他了,他还闹甚事哩?”接着又惭愧地说:“好家伙,为了一个寡妇,一下子把我倒腾草籽打闹的那几个钱几乎全部踢达了。”
高正官见胡先富给寡妇花钱又有些不值当的愧悔之意,便说:“我早就说过,桃花再漂亮毕竟老了,她和二羊倌正是一对,你是一个青头棱正的大后生,有的是娶大闺女的机会,可你非要和一个寡妇混淘,我就怕你日后发达了中途变了卦,害了桃花也害了你自己。现在钱也花出去了就一直谋心结婚哇,别唉声叹气了,世上没有治后悔病的药,钱还能再赚嘛?我正准备找你在辛家富打成的新井上做文章,咱们有得是捞钱的机会。”
胡先富一听高正官也说要在新井上再做赚钱的“文章”,便又打起精神来,圆睁瓷定定的斗鸡眼,习惯性地抬手梳理了一下黑明黝黝的偏分头,兴致勃勃地说:“我来就是和你商量给新井配套的事。”
高正官扬起猪肝色的马脸问:“辛家富找你了?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胡先富说:“我已经和他说好了,井虽然是他打的,但他毕竟只付了点辛苦,配套需要很大一笔资金,一旦村集体配套了,那井就属于村集体的了,辛家富也同意,但我答应让他管理。这样儿,咱们村委会也能有利图。”
高正官吐出一口烟,习惯性地挖了一下鼻孔朝地下弹出去后质疑地问胡先富道:“辛家富甘愿把自己拼着性命打出来的井充公?那他为甚不自己配套?”
胡先富冷嘲热讽地说:“嘿嘿,人家不是咱村的致富带头人嘛?名头上说是井原本就是给全村人打的,我看他是根本就配套不起才这么说的,纯属无奈之举。西石头梁绿化虽说国家给了一部分钱,可他自己也没少贷款,饥荒搭了一屁股两胯股,他就是想配套,实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高正官得意得马脸都通红了,笑着说:“那既然如此,就公家配套,你估算了没有?全部配套大约得多少钱?”
胡先富也得意地继续呵呵地笑着给高正官和自己各续了一支烟说:“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没个五六万下不来,这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也不怪辛家富扛不起来。你看村集体配套是贷款哩?还是让村民们集资哩?”
高正官续上烟抽了一口,徐徐地从生着苍黄毛发的鼻孔里喷出两股青烟,板着马脸想了想说:“集资好,集体贷款太麻烦,按人口集,每口人二百块钱,没钱的户子自己贷款去。”
胡先富转动着斗鸡眼用试探的口气说:“我看趁机多收些,搞水利这钱好收。”
高正官迟疑着说:“水利配套是单纯的一笔账,收多了说不过去吧?”
“那就也混在当年摊派中,再另起个名目?”胡先富看着高正官的马脸说。
高正官抽着烟沉吟片刻说:“你看着办哇,让会计赶快算出来,交给根亮去收,你也去收。但我所说的‘文章’不是配套的事,而是要把辛家富打出的这眼井作为咱们村退耕还林战略的又一项重大成就再来大力宣传一下,我写一个申请递到县里,让县领导和各媒体记者一起来参加新井上水仪式,宣传出去咱们肯定还能沾更大的光,这几年上头有这么个黄历,就是哪个地方有成就就扶持哪个地方,再加上吴书记在县里的关系,咱借此机会能以水利建设为名义向国家争取一大笔扶贫专项款,这才是我要做的大‘文章’。拨下款来,村、镇和县领导们都能……”高正官说到此为止,用手指叩着烟灰,只拿眼神把后边该说的话的意思传达给胡先富。
胡先富当然心领神会,他被老谋深算的高正官的更加高大上的目标折服得半晌合不拢嘴巴,想了片刻,立刻恭维地抬手拍了一下桌子说:“高书记,你这可真是一盘大棋啊,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
龚根亮夹着收摊派款的蓝色塑料皮账本一头闯进来问:“二位领导下棋哩?”
高胡二人见龚根亮进来结束了密谈。高正官对龚根亮说:“哪有时间下棋哩?我们谈正事哩,正要给你布置工作了。”
胡先富也说:“根亮哥过来了,这几天摊派款收得进展如何?”
龚根亮自从在高书记家的宴会上和胡先富打了架,至今对胡先富心存芥蒂。他梗着黑连鬓胡脑袋,用死鱼似的眼睛看着高正官,嘴上说:“能有甚进展?白遛灰腿哩。”
高正官摁灭烟头严肃地说:“那可不行,必须抓紧收,而且要把配套机井的费用也一并收,你这就和胡主任一起到张会计办公室把账做出来,明天就开村民大会宣布,配套设施可以赊回来,但集资费用必须抓紧收。”
龚根亮每来村委会从不落座,今天依然站在门口,神情木讷地说:“摊算哇。”
胡先富主动热情地给龚根亮递了一支烟说:“根亮哥,这几天你辛苦了,抽上一支烟稍微歇息歇息咱就走。”
龚根亮迟疑了一下,眼睛依然看着高正官,伸手接过胡先富的烟说:“歇息甚哩?不咋累,走哇。”说罢转身出院。
胡先富也起身出院,二人相跟着一起进了张会计办公室。
就在村委会加大收缴当年摊派款的同时,辛家富带领村里十几号青壮年们用四轮拖拉机和牛马车去察中县政府住地沙腾镇,分别从水利局和电业局运回了新井配套的所有设备。设备运回村里,大多数村民们都参加了新井配套劳动,下涵管,架电线,搭井棚,安装电机和水泵。天气虽然寒冷,但村民们都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奔东沙滩而来,参加劳动的,看热闹的,大家忙碌着,说笑着,尽管有的人在东沙滩上仅有二亩地,但为了明年也能种上稳产高产的水浇地而高兴地簇拥在忙碌着的辛家富身边,探讨明年如何修水渠?如何平整土地?东沙滩土质适合施什么肥?种什么作物能高产?节水地膜怎么铺?高垅山药产量如何等等等等种植技术和粮食市场问题。辛家富边干活儿边就自己学到的东西详尽地给乡亲们解说。有的村民担心水费昂贵浇不起,辛家富说:“如果这井村委会交由我管理,东沙滩的水费我只收电费和管理员的劳务费,劳务费按当地打工日工资结算,水费绝对是全镇最低价。”大家听了辛家富的话都像吃了定心丸似的,连看热闹的村民们也一起投入安装配套的劳动中。乡亲们边干活儿边想象着憧憬着以后种水浇地的种种美好前景,东沙滩上阳光灿烂,劳动的人们欢声笑语。经过三天紧张却愉快的劳动,新井配套圆满完成。
这天上午,东沙滩举行隆重的新井开机上水庆典仪式。沙窝村全体村民,不论男女老少,这里有没有土地都早早地赶到东沙滩参加仪式。大家都要看看辛家富人工打成的灌溉井水量到底如何?看一看政府如何嘉奖有功之臣辛家富?
九点多钟,冬日的东沙滩天高云淡,艳阳暖照。由县、各乡(镇)村干部组成的参加庆典仪式的轿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东沙滩,在新搭的简易帆布井房前,簇拥着的大多数都穿着羊皮袄,戴着狗皮帽的庄稼人群面前停下来。人群前面,早已恭候前来参加仪式的各级领导的沙窝村干部们,一起鼓掌欢迎陆续从各种型号的轿车上下来的各级领导们。站在最前面的当然是村支部书记高正官,他那微胖的五短身材,内穿墨蓝色西服,外披一件黑色毛领皮大衣,拍着粗短红润的手掌,秃顶马脸上洋溢着为官一任卓有成效的那种应有的骄傲和自豪的微笑。在高正官右侧稍后一点的位置上,站着的是一身银灰色西装,偏分头油光闪亮,一张白圆脸上斗鸡眼鼓凸得像要掉出来似的村主任胡先富。胡主任虽然按照高书记事前的吩咐,只能站在书记的右后侧,但面对上级来的干部们,他并不甘为高书记之下,把自己的两只胳膊尽量高举过头顶,一双白皙的大姑娘似的手拍得响亮得犹如点燃了一挂鞭炮。在高正官的左后侧站着的是南沙窝村长龚根亮,龚根亮也在梗着黑连鬓胡脑袋机械地拍着自己那粗糙的大手。看起来,为了参加今天的庆典活动,他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身尺码明显与自己身材不符的蓝色旧西服,小得上衣露着手腕,下衣露着脚踝,脚上穿着一双黑条绒布旧棉鞋,那平时头发乱草似的脑袋上也端正地戴着一顶草绿色旧军帽,整个形象也有几分村干部模样了。这是高书记事前吩咐龚根亮打扮的,并把他的一套旧西服送给龚根亮穿,为得是在上级领导面前体现和树立沙窝行政村两委干部队伍的素质和形象。
辛家富依然穿着那身烂得千疮百孔,泥污斑驳的军用迷彩服,他把帐篷里的电闸安装好后出来和乡亲们站在一起等候仪式的开始。昨天听胡先富说,村里要给新井落成举行个简单的上水仪式,以示庆贺。辛家富觉得也很有必要,但他的目的却并不是为了一眼区区的小井做什么庆贺,他只是想通过这个活动能把乡亲们聚在一起,来激起乡亲们对创业的热情和脱贫致富的信心。但他今天看到仪式的宏大阵场,觉得村干部们有些小题大作了。因为,前来参加仪式的不仅仅是自己村里的干部和乡亲们,看那些远道而来的豪车和普通轿车及摩托车的数量,完全可以断定,参加今天仪式的领导级别至少有县里的,那么多普通轿车和摩托车,说明后大滩各乡(镇)村的干部们也都到了,特别是最后的两辆越野车上还下来手提麦克风和肩扛摄像机的四五位媒体记者。辛家富断定,区区一眼小井的上水仪式竟搞得如此大的规模,这一定是各级干部们又在拿这件小事串通一气地进行彰显政绩的新闻炒作,他们往往通过这样的炒作,有的升官,有的发财。辛家富虽然为贪官污吏们这种借题发挥,欺世盗名,弄虚作假的行为所深恶痛绝,但作为平头百姓的自己只能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好在自己打出的井是实实在在的,而且官僚们这种别有用心的“炒作”却也能起到调动后大滩人民群众创业奋斗的极积性的额外作用。辛家富这么想着,觉得释怀了许多,管他呢?世事都是一分为二的,你炒你的“腐败”作,我念我的“奋斗”经。于是,辛家富在人群中也要带头鼓掌,但他的口号却是这样喊的:“乡亲们,勤劳致富是根本,幸福生活是奋斗出来的,为我们后大滩的脱贫致富加油!为领导咱们奔小康的中国共产党的好干部们鼓掌!”他把“好干部”的“好”字有意喊得特别响亮,同时微笑地看着干部序列中的刘官祥和周玉恒二位镇长。
村民们热烈地鼓起掌来,干部序列中的刘官祥和周玉恒二位镇长也都高兴地鼓掌。
高正官和胡先富听着辛家富的口号,都觉得别有用意,但见村民们都热烈地鼓掌,也都得不咸不淡地鼓着掌,但二人都神情木然。至于后来下车的各级干部们大多都没有听清楚辛家富喊的什么口号,以为村民们都是在发自内心地欢迎他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地边鼓掌边走向人群。
高正官主持今天的仪式,他那矮胖的身材站在用木板搭着,上面苫了绿色帆布的主席台一侧,踮起脚尖,尽量使他这位后大滩的“优秀”的党支部书记的身躯高大一些。见县里和镇里的主要领导们都已站在住席台上,便高扬起秃顶马脸的脑袋,极力表示激昂慷慨地大声说:“各位领导,乡亲们,大家好!今天是沙窝行政村又一个大喜的日子,在党的退耕还林战略政策指导下,我们沙窝村胜利完成了植树造林和养猪专业村建设的光荣任务,今天又迎来了改造东沙滩的能够饱灌六百亩农田的新井上水仪式。新井的打成将为我们沙窝村建设高标准稳产高产田,走农业精种,牧业精养的崭新的脱贫致富之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的这些成就都是在各级领导的强有力支持下取得的。今天,我们特意邀请县里和镇里的领导们及后大滩地区二十几个乡村的干部们,还有各路媒体记者一起参加新井上水庆典活动,其意义是深远的,影响是巨大的,打井发展高标准农田,是在我们沙窝村干部强有力的领导下,将要实现的全体村民脱贫致富的奋斗目标,同时也要在后大滩为全县树立脱贫致富的光辉榜样,我们……”高正官正极力在脑海中继续搜寻着更加得力的讲话措辞时,庄稼人群里不知道谁突然吼了一嗓子说:“快别给你那马脸上贴金了,嚼得不嫌牙麻?老子不想听。”
高正官的讲话被噎住了,会场一下子鸦雀无声了,众人都伸头探脑地在人群里寻找着喊话的人。只见戴着黑狗皮帽,穿着白茬烂羊皮袄的王长寿老汉背抄手弯腰撅腚地快步走出人群,且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接着又有十几位村民也尾随着王长寿老汉一起离开会场。顿时,会场上到处响起“吃吃”的笑声和“嗡嗡”的议论声。
高正官的讲话被打断,他也无心再讲下去了,便不了了之地结束了自己的主持发言,犟打精神抬手梳理了两下那缕遮秃的长发,极力掩饰着尴尬,镇定着情绪,但却语无伦次地说:“现在,让我们热烈欢迎,鼓掌欢迎各位领导们的指导光临,呃,是光临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