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叫有的放矢,一语中的。高正官一语关切的问候,像针灸大夫手中的银针一样,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吴清廉那酸痛的“穴位”,那张弥勒佛似的胖脸阴沉地抽蹙起来,他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像发泄胸中的闷气似地长长地把烟气吐了出去,直吐得把高正官的秃顶脑袋都笼罩起来。吐完烟气才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过不了鬼门关。去年,南山松副县长酒席宴前红嘴白牙地答应帮忙,可至今也没有多大进展,想来是还嫌咱送的少哩,听说柳树梁乡的伍权霸书记一直跑了三年,各方面打点,总共花了十多万哩,调回去才只给了个气象局的副局长。高大哥啊,难办得很哩,听说眼下想回县里干个正局或副县级,得这么个数哩。”吴清廉的一只胖手叉开五指笨拙地在高正官的马脸前手心手背颠倒着反转了一下。
高正官看罢吴清廉翻转的胖手,压抑着声音惊呼道:“十万?!”目光定定地看着笑着比哭还难看的吴清廉的弥勒佛脸。
“这还得找个合适的二传手才能送进去哩,这个二传手你还不得打点?”吴清廉的脸更像哭了。
“哦,看来如今这官干脆就是买着当了?”其实,这些年对买官卖官的官场潜规则高正官早已心如明镜,但为了表示自己对吴清廉道出的官场苦楚的同情,他故作惊讶地反问了吴清廉一句。
“怎么?高哥,你才知道?唉,咱当然没那么多钱,就贪图不上那高官厚禄了,只希望调回去能和老婆孩子厮守在一起就烧高香了,可就是平调回城也得一大笔钱哩。”吴清廉再次凄然苦笑着。
高正官觉着终于到了切入自己要说的话题的时机了,便故作同病相怜地哭丧着马脸说:“唉,吴书记哪,可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你为调动闹心,我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犯愁肠,我那宝贝儿子今年又没考上,你说,眼看快三十呀,考不上大学窝在家里能有甚出路?也得花钱给安排个地方哩。不过嘛,比起你调动的事,我这当然是小事一桩了。”高正官话锋一转试探吴清廉说:“吴书记,我听说县里有一位副县长调市里去了,这个空出来的位子可是个肥缺吧?平调甚哩?咱要调就也摸捞狗日的一个副县长职务干干。至于钱,弟兄们共同给你凑嘛,别人咋办咱咋办,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高正官话到此处,吴清廉终于明白了他高大哥今番提着“五粮液”赶来蹭饭的真正意图了,也就是说,看来他高正官大哥愿意出一部分钱帮自己买官,回报是让他给他的宝贝儿子谋一份工作。吴清廉十分佩服高正官这一箭双雕,各得其所的策略,于是,他那张胖脸由衷地漾起少见的真诚的笑容来。其实,他这几天也正在为筹钱买官的事大伤脑筋哩,这也正是他冒着风险,不惜违反原则纵容支持部分行政村强制收缴税费的主要原因。高正官能在这个时候主动拿出一部分钱来,真是心有灵犀,雪中送炭啊。其实,这次回县里开会得知,他的调动是有了点眉目的,还是南山松副县长亲自找他谈的话。南副县长说,在他的努力运作下,他已被提为下一届副县长候选人了,但南副县长也告诉他,同时竞争副县长的人选还有七八个人选哩。一句话,就是看谁的“力量”大了,说白了就是谁送得钱多了。南副县长还主动提出,说还要去市里给他活动一下哩,说他有一个妻妹在市委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家里当保姆,还有一个什么表弟给一位副市长当着司机哩。南副县长说,他不久的将来也要靠那些关系往市里调哩。吴清廉当即向南副县长表明态度,只要能把他升调回察中县,哪怕是做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也行,需要多少钱决不是问题。不料,就在他准备再次挪用镇里公款送南副县长时,却因为历年拖欠教师和干部的工资问题被县委主要领导在会议上严厉地批评了一顿,并责令沙圪蛋镇限期补发教师和干部工资。所以,在这种时候,他再行挪用公款眼看就是顶风违纪,自找着往枪口上撞了。可给南副县长送钱的承诺已经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怎么办?这几天正在举步维艰,进退两难的境地中盘桓,今天突然意外地杀出高大哥这么一匹主动送钱的“黑马”来,吴清廉觉得自己实在是吉人自有天相了。尽管高正官也有他自己的目的,可这种互惠互利,结党营私之潜规则,在整个官场不都普遍存在吗?有一句民谣早就说过,叫“上级吃下级,一级一级往下吃,下级送上级,一级一级往上送。”像高正官这样急着花钱找自己办事的村干部全镇多得是,这也是一条滚滚财源路嘛,而且还不会有任何潜在的危险。想到此处,吴清廉精神大振,他亲自给高正官斟了一杯满酒,给自己的酒杯也倒上,然后举起酒杯来微笑着对高正官说:“来,高哥,你我结识多年,真不亏为患难之交,你如此关照我,我吴清廉但有升迁之日,必当涌泉相报。至于你儿子金龙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不就小菜一碟的事嘛?咱赖工作还不干哩,至少也给他安排个国营企业的正式工。来,为咱老兄弟俩的交情,干了。”
高吴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嘡啷”一声碰杯后,共同干了各自的杯中酒。
这时,矮胖子王厨师端来一盘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水饺放在餐桌上。
谈完正事的高正官这才礼让地对王厨师说:“老王,你的厨艺大大长进了,刚才吴书记还夸你哩,来,忙乎完了,就坐上来喝几杯酒哇。”
王厨师嘴上歉意地说:“你们领导们有话谈,我坐着不方便吧?”但人已经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了,并且自己掌起瓶子边倒酒边笑着继续说:“你们要是谈完了正事,我今天就再陪陪你们,今天咱沾高书记的光,也尝尝这五粮液的滋味儿。”
高正官笑着纠正道:“啊呀,王厨师,你说错了,我有甚光可沾哩?咱都是沾咱们吴书记的光哩嘛。”
王厨师僵住了笑,略微愣了愣神,幡然省悟地红了脸,尴尬地一迭声地说:“对对对,是沾吴书记的光,是沾吴书记的光,看我这脑筋比脚后跟都笨哩,哈哈哈。”
三个人都一齐爽朗地笑起来。
太阳已经偏西了,参加会议的镇、村干部们吃完午饭都离开了镇政府大院,刚刚宁静了的大院突然又响起了各种车辆的轰鸣声。
这时,沙窝村代主任胡先富领着税费清缴工作车队开进了镇政府大院,车队呼噪着进院后停在了院中央通道上。其他队员都四散走开了,胡先富将自己的摩托车停放好,一抬头正好瞭见高正官的秃顶脑袋和吴清廉的胖脑袋一起都在小灶餐厅里晃动着。他早就想结识一下吴书记了,想到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完全可以以汇报工作的名义进小餐厅和吴书记套个近乎。主意打定,胡先富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整理好被风吹乱了的偏分头发型,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小灶餐厅。
餐厅里饭桌上的吴清廉正用胖手抓着一个水饺蘸了醋往油腻腻的胖嘴里塞,突然屁股一欠像吹唢呐似地“咕呜——”一声放了个响屁。王厨师和高正官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吴清廉。吴清廉正在为自己憋不住放了个响屁而尴尬得涨红了脸的时候,刚进门的胡先富也恰恰听到了吴清廉放的响屁,便不失时机地给领导打掩护,他故意从门口把一只破椅子就地“吱咕”作响地拖着,一直拉到吴书记身旁,故作歉意地笑眯了斗鸡眼说:“啊呀,这只椅子烂得都提不起来了,只能拉过来了,‘咕哩哇啦’地响声这么大,惊扰领导了。”
高正官火眼金睛地识破了善于逢迎巴结的胡先富故意拉破椅子的意图,便立刻也配合着说:“我说哩?是你拉椅子发出的声音嘛。”
王厨师不明白胡先富拉破椅子的真实意图,却责怪说:“你这人,要眼睛出气呀?餐桌下这么多好椅子,你偏拉那个我用来顶门的破椅子坐?邪门儿了。”
胡先富虽然拉来了椅子,但在没有得到领导们的邀请时,是不便坐下的。他站在椅背后,一只手托在椅背上对王厨师客气地说:“那些高档椅子都是领导们坐的嘛,我就坐这破椅子吧,坐完我再给你放回去就是了。”
吴清廉因酒席上放屁而臊红了的胖脸终于恢复了原状,感激地笑着,欣赏地看了一眼为自己的不雅巧妙地打了掩护的不太熟悉的胡先富,对高正官说:“老高,这大概就是你们村的胡主任吧?”
没等高正官回答,胡先富自己抢着说:“是,是,吴书记,我就是沙窝村的胡先富,见领导们都在这儿,正好来汇报一下工作,打扰您了。”
高正官的马脸漾着笑问胡先富道:“咱村的清缴工作彻底结束了?”
胡先富继续笑眯着斗鸡眼,看似回答高正官的问话,眼睛却居功至伟地看着吴书记说:“我们沙窝村的历年税费拖欠清缴工作于今天下午圆满完成了。”
高正官见胡先富自打进来就在刻意地和吴书记套近乎,便禁不住地想故意扫胡先富的兴,他别有用心地继续问:“圆满完成?就没出一点儿问题?”
胡先富被高书记这一问,问得愣怔了一下,但立刻泰然自若地说:“没,没出甚问题呀,一切顺利。”
高正官突然黑了脸,故作严厉地说:“一切顺利?以后可千万再别让愣有子参与公务了,那愣货就能给你搅浑水,听说拔了田老根的锅,险些把老汉给气死,你可是工作队的负责人哩,以后再不能出现这种事情,万一弄出人命来,可是要给镇政府惹大麻烦的。”
胡先富本来正要在吴书记面前显能撂快,却突然遭到高正官故意提起愣有子拔锅的令他在领导面前难堪的事体来,他尴尬地斗鸡眼不停地转动着,红着脸手足无措地支吾了半天才说:“这,那事,不就是愣有子那愣货干的吗?咱以后不再用那愣货就是了,用愣有子也是咱……不是,高书记,这事,你咋知道得这么快?”
高正官说:“好事不出门,坏事天下扬嘛,北沙梁李大夫从咱村看完田老根后,来沙圪蛋卫生院给传开的,我们散会后就都听说了这件灰事了。”
胡先富说:“那,那咱们以后就再别用愣有有了。”
吴清廉却轻松地笑着对高正官说:“干工作嘛,难免出错误,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嘛。”
高正官故作心有余悸地说:“好在这事有惊无险,险些酿成大祸,以后可得注意了。”
胡先富诚惶诚恐地说:“就是,就是,我以后一定谨遵领导们的教诲,以后决不再犯错误,……哦,今天,现在,我已把清缴的实物全部运回镇里来了,来请示领导们的处理意见。”说着恭敬地望着正用餐巾纸擦嘴的吴书记。
高正官明面上在吴清廉面前揭胡先富的短,目的是有意在吴书记面前露一下胡先富这个精于溜须拍马,攀高结贵的大滑头的丑,但实际上,他心底里却深为自己慧眼识珠地在沙窝村的年轻人中能够选拔出胡先富这个当年的“运动红”的后代,同样也能够在今天不择手段,雷厉风行地完成急难险重的税费收缴任务的得力干将而得意。他要把胡先富当作一匹野马来驾驭,来利用,既要让他奔跑,还要拢紧他的缰绳。高正官以“拢缰绳”的方式教训了一番胡先富后又微笑着说:“管他咋,没闹下乱子,就算作一次教训哇,以后注意就是了。好了,你也辛苦了,来,坐下哇,再陪吴书记喝几杯。”说罢又转向吴清廉假惺惺地说:“胡先富是我们村今年春季才任命的代理村主任,其实是挺能干的。”
吴清廉欣赏地看了一眼恭立在自己身旁的挺会来事的胡先富说:“我看着这后生就挺机灵嘛。”说着习惯地抬手在空中虚按了两下对胡先富也说:“坐吧,坐吧,坐下也喝点儿,别站着了。”
胡先富这才把一直攥在手里的白线手套塞进衣兜里,小心翼翼地端坐在王厨师和吴书记的中间。这是他自担任村干部以来,终于找到的一次能和镇政府一号人物一起吃饭并接触的机会。机灵的胡先富一坐下来就反客为主,他谦恭地微笑着把刘官祥镇长用过的酒杯拿过来,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双手端起酒杯说:“承蒙高书记和沙窝村乡亲们的爱戴,我担任了村代主任,以后请各位领导,特别是吴书记您多多赐教。来,吴书记,我敬您一杯,不知道你们正在吃饭,因工作需要打扰了,请您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我也正想了解一下各村清缴工作的进展情况哩嘛,你来得正好,咱们边吃边谈。”吴清廉抬手挡住胡先富手里的酒杯继续说:“你不要客气,就别敬了,我自己倒一杯,咱们共同喝个见面酒,以后咱们就是同事了。来,小胡,你坐下吧,咱共同喝了。”说罢自己先喝了酒。
胡先富感动得白圆脸绯红地说:“行行行,吴书记,那咱就喝个见面酒,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吴书记您的马前卒,谢谢您看得起我。”随即也把酒喝下,喝了酒才又坐了下来。
吴清廉说:“你们沙窝村的清缴工作完成得好,除了高书记领导有方,也全凭你这个年轻有为,勤于政务的好主任哩嘛。小胡,领导器重你,群众信任你,今后好好干就是了,年轻人前途无量嘛,对了……”吴清廉表示关切地把弥勒佛脸转向正在专心剔牙缝的高正官说:“老高,小胡入党了没有?”
高正官听了吴清廉的问话,虽然停下了剔牙,但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吴清廉的话,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起身“呼噜呼噜”地漱着口走到门口朝外唾了才返回来又坐下慢不经心地把双臂托在餐桌上,故作一本正经地看着吴清廉的脸拿腔作调地说:“这个,小胡嘛?这个后生,的确是个可培养的好青年,我早已把他列为预备党员了,准备再考验一个阶段就可以转正了。”
“还考验什么?像这样年轻有为的好青年早应该转正了嘛?老高啊,发展新党员,充实基层党组织的工作也得抓紧嘛,这么多年了,你们沙窝村没听说有人入党,倒是听说有不少人入这教入那教的。”
胡先富意外地碰到了吴书记当面督促高正官尽快发展自己入党的事,更觉得今天这场合,绝对没有白来,心下虽然说:“沙窝村的党组织正是被高正官这样独断专权的村支书把持着才没有别人入党的机会的。”但嘴上却仍然得对着吴书记奉承高正官几句,他言不由衷地说:“吴书记,我们高书记可真重视培养新党员哩,我们村有不少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哩,都是高书记一手,满腔热忱地培养起来的,只是现在邪教盛行,我们今后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以高书记为首的村支部周围,坚决地严厉打击邪教组织,坚决地捍卫党在农村的执政地位,我本人争取早日正式加入组织,为党的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高正官听着胡先富对吴书记夸奖自己,管他是真情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不得不生硬地笑着,再次做出表态说:“是的,吴书记,像胡先富这样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就是得赶紧吸纳到党组织中来的。下一步嘛,就,就尽快,就尽快得考虑他转正的问题了。”
无论如何,两位书记都表示器重自己,胡先富也不得不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站起身来,极力表示热情地先给两位书记都满上酒,最后把自己的酒杯也倒满,端起来表示感激地说:“多谢两位书记的关怀和抬爱,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工作,听领导们的话,听党的话,为人民群众的脱贫致富事业努力奋斗。来,我敬二位领导一杯。”说罢分别和两位书记“咣当,咣当”地碰了杯后自己一扬脖子喝了酒。
高正官把自己的酒杯只敷衍地抿了一下,心里说:“这小子倒是会奉承人,也会唱高调哩。可你高大哥是早就看出来你是在为你自己奋斗哩,喊叫得你倒烟熏气。他放下酒杯对胡先富说:“先富,酒我慢慢喝,你的心意我领了,工作嘛,看你日后的行动哇。”
吴清廉却大加赞赏地说:“好好好,小胡,有志气,有抱负,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后大滩的脱贫致富大有希望嘛。小胡,一看你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好好干,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咱俩虽然不是一代人,但我却极喜欢和你们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共事,你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这个镇党委书记虽然没有太大的权力,但给你们这些年轻的村干部们解决一些问题的能力还是有的。”说罢爽快地喝了杯中酒,放下酒杯又说:“咱们今天就算结识了,以后于公于私一定常来常往。”
胡先富高兴地点着头一迭声地说:“是是是,一定一定。”
高正官明白吴清廉高度赞赏胡先富的用意,无非是在为扩大他自己在后大滩的人脉关系网而拉拢罗织新生力量。他不咸不淡地嘿嘿地干笑着,斜视着胡先富那张因受宠若惊而涨得粉红的圆盘脸。而胡先富则着实是因为今天能够有幸结交吴书记,并被吴书记赏识而高兴得忘乎所以。他竟漠视了往日自己极力顶礼膜拜的顶头上司高正官的存在,一个劲地给吴书记斟酒满茶,连往日每逢酒场专司伺候领导们酒水的王厨师今天都闲得只有搓手指头的份儿了。
今天这顿酒席的后半场,吴清廉、高正官和胡先富,这三个人无论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机,但他们毕竟沆瀣一气,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或目的的达到和实现而心照不宣地愉快着。吴清廉为自己不久的将来就能够在下属们的鼎力支助下升调回城而高兴。高正官为自己的独生儿子的前途终于有了着落而去了一块心病。胡先富更为自己今天有幸傍上了新的权贵,日后的入党提干明显有了新的更大的希望而兴奋。三个人都自得其乐地开怀畅饮,直喝到太阳落在银贡山下,夜幕笼罩了后大滩的时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