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辛家富已经来到了胡先富家的窑院前。他正要推开那扇从小就熟悉的栅栏门进院时,突然听到由村中官井滩方向传来的嘈杂声,是汽车和摩托车的轰鸣中夹杂着鸡犬受惊吓逃蹿的嘶鸣,还有娃娃们惊恐的呼叫和大人们粗暴的呵斥声。辛家富禁不住回转身,将目光投向有着树冠遮天蔽日的老榆树的官井滩上。只见,有十几辆各种型号、不同颜色的摩托车打头,后面紧跟着一辆高码槽车厢的汽车组成的机动车队,由村南头开进来,正向村中官井滩方向驶过去。汽车和所有摩托车的尾部都一齐喷射着淡蓝色的尾气,响着隐雷般的轰鸣声一起碾过官井滩上一片被井水饱灌着的碧绿的青草地。拉着杂物的汽车车厢内还站着几个人,其中最显眼的是穿着破警服的愣有有,愣有有手托车厢板,朝着尾随在汽车后面的一群追着看热闹的娃娃们大声喊叫着,娃娃们一起跑着追赶汽车,不断地向汽车上的愣有有抛去石头和土块,愣有有狼败地腾挪着身体,躲避娃娃们扔上来的石头土块。车队驶到官井滩的时候,辛家富一眼认出了在车队前面打头的第一辆摩托车骑着的人正是村主任胡先富。胡先富身穿一套银灰色西装,敞开衣襟的胸前,一条紫色领带随风飘扬着,那颗梳理着偏分头型的白圆脸脑袋高高昂起,嘴角上还叼着一支雪白的烟卷儿。只见他双手执着摩托车把,驾驶着摩托车缓缓行驶,摩托车那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的排气筒突突突地响着,喷射出一串串蓝色的烟雾。辛家富被已是村主任的胡先富那西装革履地驾驶摩托车的翩翩风度打动了,竟然欣赏地半张着嘴巴观望。心想,这胡先富果真是今非昔比了,看来,他当初在石料场上栽了跟头后选择回村发展的确是做对了。管他呢,村里也好,村外也罢,无论在哪,你只要发达了就好。只是不知道你胡先富这个看上去牛气烘烘的村干部到底受不受乡亲们拥戴?给不给乡亲们办实事和好事?辛家富这么想着,离开胡先富家的院大门,快步走向已经浩浩荡荡地开进官井滩的村务车队。
胡先富昨天因为帮桃花拔麦子耽误了带队清缴税费的进度,为了挽回进度,他今天大清早就主动骑摩托车赶到村西口等待协助清缴税费的镇政府工作队。工作队一到,就带队首先进南沙窝村转了个来回,把南沙窝村所有拖欠税费的“钉子户”们又严严地过了一遍,收缴了一部分抵税费的实物后就马不停蹄地又带队赶往北沙窝村来。
此时的清缴车队已经聒噪着经过官井滩,在官井滩附近的一户农家的院大门外停下来,队员们都作短暂的休息。穿一身警服的镇公安派出所长吴长贵从汽车驾驶楼里跳下来,胖手提着一副锃亮的手铐,挺着孕妇似的大肚子走向胡先富。连鬓胡子宽板脸的龚根亮村长、黄头发赤红脸的张补清会计和棒榔头眯糊眼的愣有有也都从装着收缴了实物的汽车车厢里跳下来,和所有工作队员们一齐都围上了村主任胡先富。胡先富的身体仍跨在摩托车上,给所有围过来的队员们散着烟卷并指手划脚地讲着话。风把他胸前的那条紫色领带扬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扬起来。他那颗梳理得油光可鉴的偏分头脑袋随着他说话时挥动的手势也在不停的像鸡食米似地点晃着。
走向车队的辛家富见胡先富正忙着给工作队员们布置工作,不便上话,一个人来到汽车后面,察看车厢上清缴工作队收缴到的那些被抵押了税费的村民们的家三货四。有耧、犁、耙、磨等各种农具,有几顶红漆斑驳、大小不等的各式躺柜,有几台老式收音机和几台破旧的缝纫机,有几口袋粮食,还有十几只被捆绑着的大小猪羊,猪羊们都被用绳索链着拴在车厢的码槽上,车厢内羊挣猪突,哐当作响,粪尿横流,臭气熏天。辛家富看着车厢里乡亲们那些被抵了税费的家资不由的心中发紧,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和忧伤袭上心头。按理说,百姓上交皇粮国税,自古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没想到国家脱贫致富政策在家乡已经实行了十多年了,乡亲们的生活竟然还过得都穷到拿家产抵交税费的地步。这究竟还是产业不兴,乡亲们收入微薄?还是国家困难,乡镇财政亏空太大?亦或真正是贪官污吏们在借征收国税的机会,变本加厉地横征暴敛民脂民膏饱中私囊呢?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这样的情况,作为平头百姓的辛家富当然是难以找到答案的。他只能莫名地心痛,困惑地思索,一双生着长睫毛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着,怜悯地来回扫视着车上那些乡亲们肯定还都在适用的农具和家具,还有那些被绳索捆绑着的还未长成的瘦骨嶙峋的羔羊和壳郎猪们。突然,一伙都穿着破衣烂衫的娃娃们呼喊着,轰笑着,从清缴队的人群旁四散逃开。愣有有趔趔趄趄地挥舞着手里的警棍,追赶着跑开的娃娃们,并气咻咻地大骂道:“这些狗日的们,再敢打爷,看爷不把你们的肌瘤蛋(儿童的前列腺)都揪下来喂了高书记家的大狼狗?”
四散逃开的娃娃们每个人的手上不是攥着石头土块,就是提着从老榆树上揪下来的树枝,仍然都在嘻笑怒骂地挑逗愣有有。一个手提树枝的男娃娃抹了把清涕对追赶过来的有有说:“愣有有,你逮我们家的羊,捉我们家的猪,背我们家的粮食,我们就打你骂你个愣圪泡(注:杂种的意思)”
愣有有梗起气得憋红了的棒榔头争辩说:“我那都是领导们下命令让我强奸,不是,让我强制,强制执行的,都是在执行公务,你们蛋大些家伙们省得个毬好烧得吃哩?瞎毬的怨爷?”说罢一步三回头地提防着娃娃们,又趔趄着返回工作队人群里去了。
一个手攥石头的男娃娃对返回去的愣有有大声喊道:“愣有有,愣有有,天生一个二百五。今天赶走西家的猪,明天拉走东家的牛。损阴葬德你做坏事,脑袋就像大毛毬。”
一群娃娃们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手提树枝的女娃娃笑着问手攥石头的男娃娃说:“这是谁教给你的顺口溜?”
手攥石头的男娃娃笑嘻嘻地说:“官井滩上大人们说的,我记着的。还有哩,我给你们学。还有是:十年九旱后大滩,脱贫致富紧贪官,巧立名目收摊派,百姓死活没人管,民脂民膏都喝干,白明黑夜日板板。”
手提树枝的女娃娃懵懂地问:“日板板是甚意思?”
手攥石头的男娃叉开腿,用另一只小手扶着自己的小鸡娃儿刷刷地射出一股晶亮的弧形尿液说:“嘻嘻,我也省不得,嘻嘻嘻。”
娃娃们说笑着又一起过去围攻愣有有去了,但清缴队的所有车辆却一齐又发动起来,在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烟尘弥漫地开进又一个断壁残垣的深巷里。娃娃们都用小手忽搧着车队抛下的呛人的烟气,又都一条声地呼噪着去追赶车队去。车队奔进的巷道里顿时鸡飞狗跳,尘土飞扬,有不少村民怆惶地锁上自家的院大门从僻静处溜走了。辛家富也跟着工作队走进深巷,他一定要找机会,向胡先富说说大哥家的事。
工作队的车队开到深巷里没有院大门的空巢老人田老根老汉的窑院前停下来。一伙人涌进窑院,却见田老根的窑洞木门上挂着锁。胡先富跨在停下的摩托车上,拉下黢青着的白圆脸,瞪着溜圆的斗鸡眼恶狠狠地说:“田老根这老家伙,看来也是个老奸巨猾的货,昨天就和他说好的,今天又躲出去了,我看你躲过初一,能躲得过十五?”
愣有有从大门口拿起碗大一块顽石说:“就是,胡主任,他躲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把他这烂寒窑门上的猴头锁子砸烂,咱们进家搜他的家产。”说着提着石头趔趄着走向窑门。
夹着账本的黄头发张会计喊有有说:“你瞎砸甚哩?田老根可是胡主任的亲老舅哩。”
愣有有停下来,回头梗着脑袋用一对眯糊眼看着胡先富。胡先富对愣有有说:“有子,老舅不老舅也不能砸门。张会计,老根,呃,我,我这个老舅的税费到底还差多少没交?”
张会计撸了一把黑毛衣衣袖,把账本托在那条瘸胳膊上,用另一只手翻开账本看着说:“他历年的尾欠,一共是一千二百二,加上今年新摊派的六百元,一共是一千八百二十元整。”
“他交了多少钱了?”胡先富又问张会计。
张会计打开另一个账本,翻了一页,看了看,回答说:“现金一分钱也没交,咱们上次来收时,他就给了三十八斤的一口袋粉面。”
胡先富转着斗鸡眼,恼着脸,从衣兜里取了一支烟点上,转向像正在发高烧打着哆嗦的龚根亮训斥说:“我说,龚村长,你们昨天是怎么干的?这样下去甚时候才能收清?咱们这项工作又已经进行了四十多天了,到现在还有这么多钉子户霸着不交,高书记昨天可给咱们下死命令了,一定要在今天彻底完成清缴任务。南沙窝的刁民辛国富和李狗毛昨天被捉到镇里了,看来这北沙窝村也有刁民,对于这些刁民都得给点颜色看看,要不然这清缴工作还真得搞不下去了。龚村长,你带吴所长去一趟东沙滩,务必把田老根,把我老舅给带回来。”
龚根亮说:“胡主任,你老舅你也逮?”
胡先富说:“谁说逮了?是让你们把他带,带回来,让他回来交税。再说,是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老舅,就是亲舅也得执行,不然一般群众更收不下去,你们赶快去一趟东沙滩。”
吴所长腆着油坛似的大肚子推诿说:“汽车油不多了,让骑摩托的人带根亮去吧。”
龚根亮也推诿说:“我这身子土烘烘的,谁人家愿意用摩托车带我?快去下一家哇。”
瘦猴似的镇财务所刘所长说:“来,老龚,我带你走一趟。”
龚根亮磨蹭着走向刘所长的摩托车,不情愿地跨在摩托车后座上发泄地说:“妈的,我早上连拌汤饭都没顾上喝,现在饿得眼冒金星哩,他胡先富当上鸡巴大个主任就尽指嘴哩,自己骑着摩托车不能去找人?”
刘所长说:“人家是主任嘛,官大一级压死你哩。”
二人说着话,发动了摩托车,骑着离开人群驶向东沙滩。
见清缴工作队停在田老根的院大门前,官井滩上的闲人们又都围过来看热闹,顷刻间,这里又是人头攒动,乌央央地站下一大堆人了。愣有有继续抵当着娃娃们的打逗,娃娃们一会儿呼叫着跑散了,一会儿又都偷悄悄地聚过来。聚过来,一会儿又呼叫着跑散了。胡先富和张会计不停地翻着账本,两个人点头晃脑地说着话。这时间,从银贡山的山顶上突然卷来一片黑云,顷刻间,村西坪梁顶上就刮起一股沙尘暴,紧接着,黑云遮天蔽日地涌过来和西坪梁上的沙尘暴交汇在一起淹没了整个沙窝村。站在人群里的辛家富一看天气骤变,赶紧挤进人群,热情地笑着对仍然仰靠在摩托车上和张会计看账本的胡先富招呼道:“啊呀,先富,看来你这工作还挺忙的?”
胡先富听着有人招呼他,把偏分头脑袋从张会计端着的账本上抬起来,用那张圆白脸上漾着微笑的斗鸡眼在人群里四处张望着,他以为是又来了一位镇里的干部在和他搭话。但目光扫视了一周,却看到了双手叉腰,站在人群前面,长睫毛的眼睛正微笑着盯着自己的辛家富。见是辛家富和他说话,胡先富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太欢迎的神色,但马上又极夸张地大声笑着说:“哈哈哈,啊呀,是家富哥。”随即从摩托车上起身,习惯性地抬手理了一下油光水滑的偏分头,同样夸张地大跨步地走向辛家富,人还未到就早早地伸出去手说:“哈哈,家富哥,我早说去眊眊你哩,看我这恶水缸子营生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水珠妹子贺大学我都忙得顾不上去。”
辛家富向走过来的胡先富迈上一步,真诚地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紧紧握住胡先富那只白晰棉软的纤手,笑着说:“你人家如今是大主任哩,我一个平头百姓哪敢劳你大驾去眊我哩?还是我来眊你哇。”
胡先富的白脸立刻涨红了,紧握着辛家富的手说:“啊呀,你快别寒碜我了,甚大主任哩?不就是个跑腿的嘛,咱们兄弟俩有几年不见了,你看这摊场,在这儿咱先简单聊几句,晚上我请你,咱们喝酒叙旧。来,咱俩去个利净处先简单地拉呱几句。”
辛家富听出胡先富不想多耽误时间的意思,便说:“请甚哩?你忙吧,我这回来有得是叙旧的时间,咱就在这里简单地说几句话就行了。”
胡先富离开人群,来到田老根的东院墙下的背风处站下来。辛家富跟过去,两个人面对面地蹲在墙下的一堆石头上。辛家富掏出自己的“青城”牌香烟,抽了一支递给胡先富说:“抽我的青城烟哇。”
胡先富的斗鸡眼不屑地看了一眼辛家富手上的“青城”烟,同时抬手挡了一下说:“你呀,在外干了八年,应该挣到大钱了哇?咋还抽那青城烟哩?”
辛家富自嘲地笑着说:“哪里就能挣了大钱?在外打工你又不是不知道?比在村里略强些,只能挣几个活钱而已,我回来也没带回多少来,这几天安排水珠上大学,钱花空了,快连青城烟也抽不开了,你人家是村主任哩,肯定抽的是好烟,那就抽你的好烟哇。”
胡先富堂皇地显摆着说:“肯定比你的强嘛,我最鄙低也得抽云烟系列的。”说着从西装的衣襟口袋里掏出红云牌烟盒来,掌在手上仅用大拇指就把烟盒盖子朝外弹开,然后极潇洒地把烟盒口朝向辛家富的脸前,只轻轻地颠了两颠,两支带着过滤嘴的雪白的红云烟卷儿就从他手上红色的烟盒里一齐跳出半截来。辛家富只得装起自己的青城烟,伸手抽了胡先富手上红云烟盒里的一支烟,捏着烟在鼻子下面嗅着,故意恭维加赞赏地说:“啊呀,的确是好烟,好烟,你如今是干部哩,烟赖了,就是在某些场合下拿不出手。”
胡先富坦然地说:“就是嘛,人家镇上的干部们都抽的是十几块钱的烟哩,咱当个小小的村主任钱挣得虽然不多,但也得舍命陪君子哩。”说着另一只手“咔”地一声就打着气体打火机,把“嗞嗞”作响的黄色火苗举给辛家富。
辛家富赶紧把烟叼在嘴上,用双手挡着风,在胡先富伸过来的打火机上的火苗上点了烟。胡先富自己也点了一支烟,二人都抽着烟面对面地蹲着拉呱起来。辛家富当然不能见面就提大哥的事,他首先问询胡先富这些年在村里的情况。
胡先富抽着烟,把烟盒和打火机一并装起来,对辛家富炫耀地诉说了自己回村后如何热衷于村里乡亲们的脱贫事业,如何得到村委会和乡亲们的拥戴,又是如何被选拔为村委会代主任的所有情况。一边说话,一边还不停地抬手理着自己工整的偏分头,要么就不停地用手指头弹拨着落在衣襟上的尘灰。他还对辛家富说,他自上任村主任以来,工作积极主动,正好赶上了后大滩实行国家“退耕还林”改善生态环境和脱贫致富政策的大好时光,他说他一定要遵照党的好政策,争取带领乡亲们早日发家致富。
辛家富听了胡先富自我标榜的,他在村里很受乡亲们拥戴的工作成就,和他最后表白的一定要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信心后,觉得胡先富的话虽然说得言之凿凿,信誓旦旦,但根据胡先富曾经的秉性和他当了村主任后这几年村里的现状来判断,辛家富对胡先富的自我表榜难免心存疑虑,他的话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不过,无论胡先富现在怎么说,今后怎么干,是否真得能够言行一致地实现自己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目标,只能等以后的事实来证明了。平心而论,辛家富倒是非常希望自己的发小胡先富能够成为一位言行一致的带领乡亲们发家致富的优秀的村干部。但仅凭今天他能够如此信誓旦旦地表白自己的心迹,辛家富就得不停地点着头对胡先富所说的一切表示认同和赞赏,并用真诚的话语鼓励他一定不要辜负了乡亲们的期望,争取早日带领乡亲们实现脱贫致富的愿望。等胡先富把他该说的话说完后,辛家富也把自己回家创业的打算告诉了胡先富。他笑着说:“先富,我就是也打听到咱们家乡正在实行脱贫致富政策的大好消息才回来的,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一定要横下心来开创一番事业。但是,现在咱们村的脱贫致富究竟该怎么搞?上级有哪些具体的扶贫政策?我刚回家来,是一无所知,得向你请教哩。”
胡先富听了辛家富请教的话,脸色一下子由刚才激昂慷慨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阴沉下来,而且还明显有几许不安和惶恐。前几天他就听到过辛家富回村不再走的消息,就已经感到了自己在村中仕途上最大的对手终于出现了的隐忧和压抑。他担心辛家富回村发展,万一再像过去一样也积极要求入党,而且他一旦入了党,就明显是自己的对手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入党当官的仕途就不再会像以前那样一帆风顺了。开始,他希望从别人嘴里得到辛家富回村不走的消息不实,他更希望辛家富回村只是短时间的探家而已,辛家富肯定会领上他的未婚妻高俊鸽远走高飞,继续在外面干他的建筑行业的。当辛家富今天亲自面对自己说出他确定是要回村创业的话时,胡先富觉得,他开始的那一连串的所谓的“希望”都实实在在地是自己的一相情愿的梦想了。看来,对手的真实出现和存在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的事实了,真是怕甚来甚。但事实既然如此,就只能面对。所幸的是,他辛家富虽然回村不走,但毕竟晚了一步,我胡先富现在就已经是村代主任了,即使你辛家富再想入党,镇里关系再硬,和我这个已经是村干部的人选竞争仕途,恐怕你已稍欠一筹了。不过,胡先富现在又生出一个新的一相情愿的希望来,那就是,他希望辛家富此次回村不走,仅仅只是创他的什么业,决不会,也再不会积极要求入党了。既然又有了这样一个新的希望,我胡先富现在就得主动帮助促成你辛家富只顾埋头创业,不再对入党感兴趣的局面。至于自己以后愿不愿意帮助他,或能不能真正帮助了他,那就是后话了,至少现在必须得在口头上对辛家富的创业表示出十二分的热情和支持,好让他在短时间内专注于他自己的事业,没精力和时间来觊觎村里的权势,好为我胡先富自己的入党提干争取和营造宝贵的时机。如果他的什么鸟创业果真能得到甜头,那就更好了,那样,他就有可能永远也不再涉足村中的权力和仕途了。胡先富抽着烟在短暂的时间内想好了如何答复辛家富对自己所谓的创业请教的主意,他扔掉自己已经抽到过滤嘴的香烟,双手托在膝盖上,假惺惺地微笑着对辛家富说:“家富哥,在咱们后大滩脱贫致富的一派大好形势下,你回来得可正是时候嘛,我代表村委会和乡亲们热烈欢迎你回乡创业,只要你一门心思创业,无论你怎么创?创什么业?我和村委会都会大力支持你的,坚决地支持你。这几年国家确实有许多扶持政策哩,咱们村也正需要你这样的致富带头人,具体怎么搞,我这几天工作忙得很,咱们再找时间仔细商讨。”
辛家富也扔掉了自己的烟头说:“好的。”又对胡先富所说的“工作忙得很”表示感慨地说:“我记得刚包产到户的时候,村干部们大都闲得没事干,现如今的干部们又忙乎起来了,如果村干部们都是在为给乡亲们办好事办实事忙,当然是好事,脱贫致富就需要忙公事忙实事的好干部。可是,先富啊,容我说句心里话,我刚回村初看咱村眼下的情况,当一个给群众办好事办实事的好村干部可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胡先富又递给辛家富一支烟,好像也深有感触地说:“特别是这些年,由于村民们只顾自己脱贫致富,对国家做贡献的积极性淡化了,就拿交税费这件事来说,大家本来种的就是负责给国家纳税的责任田,可是年年一到交税的时候却都比牛上树还难,年年还出现不少拒交税费的钉子户,连年抗税不交。而且这种情况在后大滩还普遍存在,尤其是咱们镇的财政,这几年由于村民们抗税不交,几乎连干部和教师的工资都发不开了。后大滩的群众思想觉悟实在是太低了,要不是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实行了包产到户,咱这里的人民能过上现如今的小康生活?如今大家土地自主经营,手里有了钱了,可就是抗着不交税费,真是吃水忘掉挖井人了。”胡先富说着竟义愤地涨红了他那张白晰的圆盘脸。
辛家富听了胡先富的这番话,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瞅着胡先富那张当年和自己在官井房里因辩论入党问题而同样涨红的圆脸,觉得如今的胡先富口头上对党的事业的态度不像过去那样消极了,却变得积极甚至有些狂热了。过去,他曾经因他的入党动机不纯而批评过他,但他现在所感觉到的,胡先富如今对党的事业的态度的转变和热情,似乎也不是他所期待的那样,他是在真正地进步了,尤其是他对乡亲们的思想觉悟和生产生活水平的评价是严重的不切实际的。是的,自包产到户以来,乡亲们是有了土地经营的自主权和积极性,可这二十多年来,因为后大滩生态环境的恶劣,十年九旱的传统农业生产,并没有给这里的乡亲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观,更谈不上已经过上了什么“小康生活”。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却是那一年重似一年的农民负担使本来就处在恶劣环境中连生存都难以为继的乡亲们的贫困生活更加雪上加霜了,这才是乡村干部们的工作越来越困难的真正原因。想到这里,秉性耿直的作为兄长的辛家富又禁不住地同当年在官井房一样,坦诚地对刚刚见面的早已成为村主任的胡先富提出了自己不同的意见。他那生着长睫毛的眼睛眨了两眨说:“先富,作为村主任,你的工作热情我是肯定的,但我们必须对虽然实行了包产到户已经二十多年来的乡亲们的生活水平,要有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事实上,这些年来,乡亲们的生产生活状况,根本就没有多少向好的发展和变化,种地纳税尽管天经地义,但关键是农民负担在逐年加重,农业生产收入却每况愈下。这几年,一遇大旱大涝年馑,许多人家连拌汤饭都喝不开,这是事实,你说,能交得起那么名目繁多的税费和摊派款吗?要我说,先富,依我看,你们村干部们,必须实事求是地向上级反映反映乡亲们的产业情况和生活疾苦,争取尽量减轻解除强加给乡亲们那些不堪承受的繁重负担。这样,乡亲们的负担减轻了,生活也就能好过一些了,你们也就能把工作的主要精力真正地放在带领乡亲们实现脱贫致富的目标上来了。只有这样,你们村干部的工作才能逐步轻松起来,而且越来越舒畅。”
胡先富听了辛家富的话,不但没有丝毫的心悦诚服,反而用他那圆鼓鼓的斗鸡眼轻蔑地看着辛家富那张表情沉着庄重的脸,心里说:“嘿,这辛家富到底还是个拌汤饭脑袋,你出门在外多年,能了解多少村里的情况?能了解多少社会现实?太天真了你,听你这一套说道,绕来绕去,看来,你今天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来向我给你那个抗税不交的穷哥求情来了。既然你是来求情的,你却不说一句下情话,反倒又像当你那样给我上开政治课了,你算老几?尽管你从小到大都是我的兄长,甚至曾经有恩于我,可这就是命运的造化,我胡先富现在是领导你这个普通村民的村主任了,你人再高明,思想再正确,却混来混去混成了我手下的村民了,还想像过去那样在我面前指手划脚?你消停些吧。”胡先富不耐烦地把只抽了几口的烟卷“嗖”地扔在地上,用脚尖狠劲地踩灭后,对辛家富说:“家富哥,你还是不了解村里的情况嘛?那些连拌汤饭也喝不开的人家毕竟是极少数的嘛,是他们自己好吃懒做把光景过得稀烂,比如常八仙和李狗毛,咱们村决大多数村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嘛,脱贫致富还是卓有成效的嘛。高书记说,镇里今年已经把咱们沙窝村列为全县脱贫致富先进村了,村民们出那么点税费能算个甚负担?再说,官税能抗交吗?这几天镇里专门组织了强制清缴税费的工作队,协助各行政村的税费清缴工作,所有胆敢抗税的刁民们都要受到以法严惩。如果税费收缴不上去,乡镇机关和教育系统都得瘫痪,党在农村的各项工作就无法展开了。”
这时,沙尘裹夹的人群中出现了被龚根亮和刘所长用摩托车带回来的“钉子户”田老根老汉那双慌恐不安、被风沙侵蚀得布满血丝的老眼。
胡先富见田老根被带回来了,趁机离开话不投机的辛家富,大步走向佝偻着腰身,正用两只鸡爪子似的手在左右地摸抹着混沌的老眼的田老根面前,大声地斥责道:“老舅,您可是我的老舅哩,您总不能拆我的台吧?您七老八十的人了,咋跟人玩起捉迷藏来了?交税费这事你能躲过去吗?你躲过初一哇,能躲得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