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国富从县城卖猪回来,汽车刚刚停在合作社的大门前,他就像一位打了胜仗凯旋而归的战士一样神彩奕奕地跳下车来,从怀里掏出两大叠成捆簇新的钞票擩给早已等候在场门口的妻子翠花。啊,向来贫困得把那些又污又皱的角钱都能攥出水来的翠花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既鲜亮得晃眼又散发着喷鼻纸香的钞票,高兴得她那干涩的嘴唇都在颤抖,布满血丝的一对眼睛都溢出了眼泪。她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家几时能有这么多钱?但回想自己夫妻俩大着胆子养猪的艰辛过程,知道,这不是做梦也梦不到的事,这是实实在在的真事。她在围巾上擦了擦刚刚搅过猪食的双手从国富手里接过簇新的两大捆钞票来,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颤声说:“老天爷,这养猪还真能赚钱哩,赚得还是大钱。咱也,……也有发财的时候哩。他爹,这下好了,好了,这下,咱把那些能压死人的饥荒一扫清光,不是,是一扫精光,先甚不甚把人家他二叔的都还上,然后再把镇上药店里我买药搭下的饥荒也都还了,还有那些贷款都能打了,都打了,还了,剩下的或多或少咱无论如何都入股合作社哇,养殖好,合作社更好。”说罢抹了两把眼泪。
辛国富也是生平第一次开心,他愉快得居然笑出了声,对妻子说:“呵呵,拿好,就按你说的办。穷真是没根,人穷不怕,就怕没胆量,有胆量才有产量哩,呵呵。”也不知道他是心情太愉快,还是因卖了猪和丑蛋在县城里排场地洗了一次搡拿澡的缘故,他那颗头发已经花白,瘦脸黢黑得朽木似的干瘪脑袋仿佛白净亮丽了许多,人也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他把钱交给妻子,显摆地把已经穿在身上新买的土红色甲克褂的纽扣故意“叭叭”地打开,又“咔咔”地按上,对妻子说:“给你也买了一件时兴的衫子,在车上的兜子里,三十多块钱哩,你自己去拿,对了,给爹也买了一双鞋,你一并拿上。今天咱得庆贺庆贺哩,这是咱家自包产到户以来打的第一个翻身仗。翠花,你张罗做一顿好饭,咱得庆贺庆贺。”
翠花把钱包在围巾里,又从车楼子里取出自家装东西的帆布兜,对国富说:“那你赶紧去买上两瓶好酒,割上几斤猪肉,要里脊肉,我这就回家着火去,让合作社的人们一起都来哇。”
辛国富扣好新甲克褂子纽扣说:“那当然,我这就去买办东西。”转身对站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李狗毛说:“狗毛哥,我中午庆贺卖猪请客,你也来吃席哇。”
李狗毛虽然已经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并且和女婿开始在胶泥坡上盖猪场,但他眼下却还是穷鬼一个,不免对虽然帮助过他的穷而乍富的辛国富有几分忌妒,不但对国富的“吃席”邀请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而且还抬手想再次吹一吹金戒镏子蔑视一下辛国富。没料,自己手上早已没了那个令他显摆曾经的“富豪”的玩艺儿了,只得看了看自己那早已由红润变得干涩的戴过金戒镏子的手指后,不自在地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说:“你自己庆贺哇,我早已忌酒了。国富,你慢点儿抖达哇,那养猪的钱可来得不容易。”
辛国富笑着逗狗毛说:“你都抖达了好几年了,就不兴我抖达一回?你可说对了,我这钱是辛苦挣来的,但他耐花,耐抖达,呵呵。”
人们都偷眼瞅着狗毛,吃吃地低声笑起来。
李狗毛听着辛国富是在挖苦他,便赶紧调转身向自己正在建设的猪场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奶奶的,这国富穷鬼也看着要脱贫呀,穷时吃毬毛都得拿大锯破八瓣,如今养猪挣点钱也请客显摆哩,奓开翅了。奶奶的,就你能养猪发财?我还就不信不如你。”
李狗毛走后,人们不笑了,王丑蛋的红圆脸漾着笑对翠花说:“看来嫂子今天真得是大请人呀,谁说人家小气哩?也挺大方得呀。”
翠花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高兴带惭愧地说:“丑蛋,你说对了,这人要是穷的叮当响时,干甚都走不在人前头,显得就小气自私,要是有了钱谁也能大气起来的,多亏了你们大家的帮助,我们必须得知恩图报哩。”
王丑蛋也真情实意地说:“嫂子,你这是说的真情话。俗话说,人贫志短,马瘦毛长,你们过去有甚过错都是因为个穷嘛,我们都不计较,我们合作社欢迎你们早点参加,争取尽快和大家一起脱贫致富。”
翠花又抹了把眼泪痛快地说:“这次我们可不再瞻前顾后了,吃了这顿饭就让你哥去入股。”
中午,所有合作社的人都在辛国富的家里吃了一顿庆贺卖猪的饭。饭罢,辛国富四处去打饥荒。胡根富和王丑蛋两人骑自行车到哈达铺村,他们要去开已故刘建华的妻子吉丽梅家闲置的那辆“东风”牌汽车。
两个儿子都通过养猪走上了脱贫路,特别是二儿子家富建立的股份制合作社也欣欣向荣地发展起来,可辛培旺老汉的病却日趋加重,哮喘严重到连呼吸都困难,每日半躺在靠墙的铺盖卷上因呼吸不畅而憋得嘴脸乌青。麻木的下肢也日渐失去了知觉,每翻一次身都得家富或俊鸽抱着给他翻。为了控制更使他难堪的大小便的次数,他几乎不怎么吃饭了,每顿饭在家富的一再督促下才多少吃一点,聊以维持生命,他在无限的痛苦煎熬中打发着在他来说已是毫无意义的每一个漫长的昼夜了。人生自古谁无死?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生命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辛培旺的痛苦和煎熬并不是他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自己一生的奋斗至死也没有换来他曾经理想过的幸福生活。青壮年时,虽然欣逢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化时代,他入了党,担任了二十多年的生产队长,其间,为了带领社员们脱贫致富也曾呕心沥血地“战天斗地”过,但由于后大滩生态环境的恶劣,农牧业生产条件的落后,再加上“极左”路线的指导错误,致使赖依共同富裕的集体经济模式的“生产队”最终走上了干好干坏和干与不干都一样的“大锅饭”绝路,他不但没有带领社员们走出贫困,就连自己的光景都过得稀烂。改革开放后,好模样儿地赶上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大好时代,咋耐因那些年“战天斗地”而落下的一身残疾却无情地剥夺了他最后给儿女们创造幸福生活的愿望和能力。包产到户二十年的时间,他虽然拖着病体在自家的责任田里日夜操劳,但因单纯种植,土地又少又旱作,年年也只能刨闹个全家人勉强吃饱饭而已,致富依然遥遥无期。随着自己身体的每况愈下,他只能把追求了一生的脱贫致富希望寄托在儿女们身上了。令他欣慰的是,儿女们都是好样的,女儿水珠勤奋好学考上了大学,两个儿子都继承了他吃苦耐劳的精神,特别是二儿子,不但勤劳而且还有事业心和公益心,在近几年国家对贫困地区掀起的新一轮的扶贫政策指引下回乡创业,几年时间内,绿化了荒山荒坡,打井发展了水浇地,现在又成立了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的新型股份制养殖合作社,而且已经赢利走上了正轨,在家富的带动下,包括大儿子国富在内的许多村里人都走上了致富之路,他认定,在党和国家的不断发力扶持下,家富和乡亲们的脱贫事业一定会走向兴旺发达的。然而,没料想,就在儿子们的事业最繁忙的时候,自己却成了他们最难割舍的累赘。尽管大儿子国富把养猪场也迁到东沙滩来,再次和二儿子一起承担起料理病残老爹的责任,但他们的事业却越来越大,照顾他同样是力难从心。他痛恨自己病重而不快死,儿子们正在创业的关键时刻,自己却总是半死不活地拖累着他们,干脆就是他们的拌脚石了。他每当看着儿子们都忙得焦头烂额的还得应时按候地伺候他,无奈和惭愧的痛苦使他五内俱焚。他妈的,这是阎王爷成心跟我辛培旺作对哩,瘫痪已经半年多时间了,可偏偏饮食却一如既往,照这样下去得苦害儿子们到多会儿是个头啊?我辛培旺既然一生没有给儿女们带来多少福祉,那就快快地离去,决不能拖累儿子们靠自己的奋斗来创造他们应有的幸福生活。死,既然是必然的事,自己就尽早地去死,自己死了,好让儿子们都身干利索地去干他们如火如荼的事业去。此时的自己,惟有一死,才是自己的一生对儿子们以及他们带领全村乡亲们的共同致富事业的最后的贡献。必须去死,越快越好。辛培旺毅然做出了快死的决定,他不再吃那些早已毫无意义的各种药了,儿子们每顿给他倒在手里的药他都攥在手里蒙哄说:“过会儿喝。”,只等儿子们出去忙事去了,自己偷偷地把药藏在褥子底下或是丢进尿壶里,而在偷偷做着另一件事:一粒一粒地积攒着帮助自己“上路”的安眠药……
……
开回吉丽梅家的汽车,合作社自己有车方便多了,接连又跑了几趟县城后,第一批生猪全部销售。有了钱,事业就再次滚雪球似地发展,不仅继续饲养已有的二百头存栏小猪,辛家富还瞅猪市低迷时在从县城回村的路上沿途低价收购了几家破产养殖户的三十多头良种架子猪。卸回收购的架子猪,又马不停蹄地进省城购进母猪精饲料。
这天,辛家富为了在拉饲料时再次考察省城饲料厂的情况,和胡根富一起去了省城。
中午,高俊鸽给辛培旺老汉端来了午饭,一大碗黄豆芽炒饼。辛培旺见二媳妇儿给送饭来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他费了好大劲刚撑起腰身就又无力地倒下去了。俊鸽赶紧上炕扶起老人说:“爹,您就别起身了,我喂您饭哇。”
辛培旺却说:“孩子,我一点也不饿,你就喂我水哇,多喝点水能通便。”
高俊鸽把老人扶躺在铺盖卷上,下地倒了一杯热水,还兑上了奶粉,上炕一勺一勺地喂老人喝。
辛培旺喝着奶粉水问二儿媳妇说:“看是家富又出门了?”
俊鸽说:“他进省城拉饲料去了,估计得明天回来。”
辛培旺老汉说:“那,那你过会儿去喊一声你大哥去。”
俊鸽意识到老人可能是想便了,说:“您要是想便,我给您接。”
“哦,唉,不不不,我有别的事想和你大哥说哩。”其实,辛培旺半前晌就想大便,等着家富回来,没料等来的却是二媳妇儿,咋能让人家还未过门的二媳妇给接便哩,况且自己便一回又得老长时间。
俊鸽知道老人让自己接便难为情,但她自己却不嫌老人,诚恳地对老人说:“爹,想便就我给接,您是家富的爹就是我的爹,我一点儿也不嫌您,您也不要不好意思。”
辛培旺坚持说:“我说过了,不是要便嘛,再说,你也扶不动我。”
“扶动哩,来,我扶您便。”俊鸽说着从地上取过便桶来放在炕上,把老人抱起来抹下裤子放在了便桶上,她蹲在后边抱着老人的腰等着老人便。
但过了十几分钟时间,辛培旺没有便,只是不停地叹气打唉声,而且呼吸急促,脸憋得黢黑。俊鸽见老人便不下去且憋得难受,便把老人侧身放倒在炕上,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给老人掏便,直到掏得老人说自己能便了,才又抱着把老人重新放回便桶上去。
辛培旺老汉终于便完,当二媳妇儿给他揩完脏后重新把他放回被窝时,他是连感动带熬煎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他握着二媳妇儿的手哭着说:“爹的好儿媳妇儿啊,家富有你这么个好心肠人和他一起生活,这可是我们辛家人积了几辈子的大德啊。”
高俊鸽安放好老人,又要给老人喂饭,但辛培旺还说不饿,俊鸽执意要老人吃一点,用筷子夹起炒饼来喂老人,辛培旺拗不过只得吃了几口。俊鸽喂完老人饭又安顿老人吃药,辛培旺说:“药,爹已经吃过了,你再给我取安眠药来,这几天我睡不好,给我取两颗来。”
辛家富是个有心人,平素里见爹连饭都不好好吃,就防着爹出意外,总是把安眠药放在爹自己取不上的地方,自己每晚只给爹取一颗。高俊鸽从厨柜顶上取过安眠药瓶也只给老人倒了一颗,递过去说:“爹,安眠药一次只能喝一颗,喝多了怕出危险,再说,安眠药最好晚上喝。”
辛培旺接过药却攥着说:“孩子,我昨天夜里就没睡好,中午喝一粒想睡会儿,你回去哇,一中午也没休息,我喝了药也睡一会儿。晚上你可千万别来了,有你大哥哩。”
高俊鸽说:“看情况哇,我大哥大嫂要是忙我就还来。您休息哇。我把便桶倒了就回去了。”
高俊鸽倒了老人的便桶,回家又给烧了一壶热水后才离开养殖场。
二儿媳妇儿走后,辛培旺把已经偷偷攒下的安眠药拿出来数了数,已是二十粒了,这二十粒安眠药足够打发他去“长睡”了,但他不能马上就喝了,他要找机会委婉地和两个儿子安排后事,女儿自自己卧床以来已经请假回来看了几趟了,他决定不再打扰正在上学的女儿了,那样会耽误孩子学习的,在和儿子们安排后事之前,只能瞅没人的时候反复拿出女儿的照片流着泪一遍遍地看。
第二天的傍晚,辛家富从省城拉饲料回来了。家富给爹又买回来许多补品和各种治疗哮喘病的中西药,一进门就把补品和药品都给爹摆在他自己就能拿到的地方,并嘱咐爹一定要应时按候地吃补品和药。辛培旺略略躺起身子把家富买回来的补品和药盒一样一样地看过摸过后对家富说:“家富啊,爹的病早就是没好了,你也别再花这冤枉钱了,把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去哇,你们的合作社正在发展的势头上,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唉……”
辛家富在盆里揉着做午饭的面团对爹说:“爹,我们的合作社现在已经不差几个小钱了,再说,这也花不了几个钱,您就放心地吃哇,管他去病不去病,您吃了肯定能减轻病痛,您老多活几天就是我们儿女们的福份哩。”
这时,辛国富过来取二弟又给他自家捎着买回来的驱虫药,见爹正气色很好地和二弟拉呱,也便爬在炕沿上问爹说:“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辛培旺见大儿子也过来了,便抓紧时机往起躺身子,辛国富上炕把爹扶着抱起来让爹仰躺在铺盖卷子上,还半开玩笑地说:“爹这几天看来是硬强了些了,都能坐起来和我们说话了?”
辛培旺半躺在铺盖卷上,待喘息稍定后勉强笑着说:“国儿,爹这病就是个这了,硬强不了了,今儿你们兄弟俩都在,又听说你们无论摊场大小,社上的,家里的都挣钱了,爹高兴,想和你们拉呱几句哩。唉,人活一世如草木一秋,总归要走的,爹虽然后半辈子是在残延病途中度过的,但能有你们兄弟俩和你们的媳妇儿们的养老孝敬,就是现在闭了眼睛也知足了,算是寿终正寝了,你们爷爷死时可没爹这样的福气,那时候你爷拉引咱们一大家子从口里(山西)来到这后大滩上来,是租地主的地养活咱们一大家子的。那时候还没有你们,有一年,后大滩因干旱绝收,为了还地租,你爷只身一人去后套(内蒙古巴彦淖尔市地区)割苇子挣钱去,不料刚过去就得了一场急病,死在了后套,自今还埋在那里,你大爹和你二爹死时都嘱咐过我无论如何得把你爷从后套起回来和你奶奶搿葬,可咱们在这后大滩上的日子过得总是连肚皮都供不过,年年盼来年,哪一年也攒不下去后套的盘缠,你爷自今仍孤埋在后套。爹我是穷着过了一辈子的,如今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又都比爹有出息,眼看你们的发展趋势肯定不错,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爹就是死了,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辛培旺说着又喘息了一阵,接着说:“国儿,爹不放心的是你,爹最对不住的也是你,那时候没钱好好供你念书,你只上了年半书房就回生产队里劳动了,结果是落下个半文盲,干甚也困难重重,听说你终于入了合作社的股,这就对了,往后你要多听你二弟的,一要胆子大,二要团结人,三要有大局观,只要走对路子,集体的力量永远是最大的,永远是大家共同富裕最好的保障。还有就是,眼下你们的事业才刚刚起步,收入还小,但再穷也千万得把娃娃们的书供到头,决不能让他们步了你的后尘。你给爹记着我说的话。”
辛国富握着老爹的手,点着头说:“爹,您放心哇,我听您的,我就死心踏地地跟着二弟干,一定要把娃们的书都供出来。”
说完大儿子,辛培旺老汉又把昏花的目光转向蹲在灶膛前烧火的二儿子家富,对家富说:“家富,你回村创业,勤劳致富的路子是走对了,就这么干下去。听说你给愣有有他们还涨了工资,只要你们的事业蒸蒸日上,村里肯定还会有很多人要入股或来打工的,你们合作社带领乡亲们共同富裕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但你需要注意的是,任何时候千万不要妄自尊大,永远要谦虚谨慎,让你们的事业发展壮大造福更多的乡亲们,千万不要含辛茹苦地干了一辈子,身后留个骂名。再就是,今年后秋,如果有条件的话,就在这一带盖几间房子,长圆和俊鸽娃典礼哇,人家娃都等了你十几年了,万一还不能盖房,就在村里的窑洞里也把喜事办了哇,办了喜事,明年再盖房,你们的苦日子该结束了。……水珠明年就大学毕业,家富啊,爹想水珠哩。”辛培旺提到小女儿,不由得声音哽咽,泪水涟涟,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我闺女也是好样的,是咱沙窝村第一个大学生,在学校还是学生会的干部,听说已经入了党,她是爹最大的骄傲,……不知道她最近……爹想见她哩……”
辛家富停住手里的风箱杆说:“爹,您这是说的甚话了?她回来看您走了还没一个月哩,就又倒想了?再想也得等她有时间回来哩,她的学业很繁重,咱尽量少耽误她的学业,冬天她肯定回来呀,您就耐心等着哇。”
“哦,我闺女要是学业繁重,那就千万不要让她回来了,可千万不能误了她的学业……”辛培旺自言自语地说,摸起女儿的照片又端详起来,眼泪扑漱漱地落在照片上。
辛国富对二弟说:“看爹的身体,应该是没事哇,咋就这么想小妹哩?走了还没一个月哩。”
辛家富说:“天下父母惜小小,爹从来哇不是就惜小妹?”
辛家富今天从省城回来路过县城顺便买了猪肉和豆腐,这时,锅里的蒸馒头和猪肉炖豆腐都已经熟了,屋子里饭香弥漫。辛家富端起馒头笼,首先把猪肉炖豆腐盛了小半碗递给爹,说:“爹,别看照片了,今天的饭香着哩,您多吃点,吃了饭就能吃药了。”回头对大哥说:“哥,你也在这里吃哇,吃完饭咱们一起给猪打针去,二贵把针管都消毒了。”
辛国富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你吃饭,我这就过猪场去。”又对爹说:“爹,您趁热赶紧吃饭哇,想水珠了,一会儿再给她打电话哇。我去做营生去,有甚话咱明天再拉呱。”说罢出了屋。
辛培旺去意已决,就在今天晚上。他端着二儿子递过来的饭碗,对于他来说,这是他一生最后的一顿饭,看着佝偻着腰身的大儿子匆忙离去,泪水再一次滚下脸颊,掉进了饭碗里。这一顿饭,他要好好地吃,再拉撒也是在那边的事了,决不会再累害儿子和儿媳们了。老汉大口大口地吃起二儿子给做的他一生最后的一顿猪肉炖豆腐。
辛家富见爹今天的食欲不同往常,以为这阶段给爹吃的特效药起作用了,高兴地看着爹吃,竟忘掉自己吃饭了。在爹吃烩菜的时候又给夹过一个白凌凌的大馒头,辛培旺也不推辞,连馒头也接过来继续大口地咀嚼吞咽着。
是啊,这是他自生活不能自理后卧床以来吃得最放心大胆的一顿饭,也是他在人间最后的一顿饭:儿子亲自给做的白面馒头和猪肉炖豆腐。他吃了这顿饭一走,儿孙们就能身干利索地去奔他们那比今天的“猪肉炖豆腐”更新更美的幸福生活了。
辛家富一直伺候着爹把晚饭吃完,自己才胡乱吃了几口就匆忙去了猪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