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只有一个人没有鼓掌,那就是挎着粪筐的辛国富。他听着二弟在村民大会上的发言,自己不但没有被鼓舞和感动,反倒被二弟的出口狂言羞愧得面红耳赤。他想,二弟啊,你可真能胡侃海吹,你大哥我每天拾一筐干粪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要把走路都硌脚的石头梁和年年被洪水满灌的东沙滩变成什么金银梁和米粮川?这不是大白天说梦话吗?待掌声平息后,他以兄长的姿态别了一眼站在石槽上正被掌声鼓舞得涨红了脸的辛家富说:“家富,你站在那石槽上高高儿地好好地日粗哇,操心跌下来的,你想咋闹回家和爹商量过没有?一个人瞎吼喊甚哩?可家就那二亩烂沙板口粮地,你退耕还林了?你和咱爹喝西北风呀?你包那么多兔子不拉屎的沙石地能干成个甚?那石头梁石头硌得连犁也插不进去,那东沙滩年年都是蓄洪坑,养鱼差不多,能建养猪场?快别给咱辛家冒黑烟哇。”
辛家富在大会上不便和不理解并指责他的大哥分辩,他仍然信心百倍地在大会上接着讲他自己该讲的话。他鼓励乡亲们赶快为退耕还林行动起来,并说了许多种树种草的好处,如何发展水浇地,如何建成端牢后大滩人饭碗的高产稳产基本农田,以及养殖业的发展前景等等等等。最后,当辛家富说到要想成就任何事业时,首先需要的是胆量时顺口说了几句俗话,说什么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敢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胆大吃狼肉之类的俗话,还有什么是上帝的门有时是开着的等等豪言壮语。辛国富是觉得二弟的话越听越不入耳了,他不再与在他看来完全就是信口开河地胡说的二弟争辩了,再次翻着白眼珠别了二弟一眼,自言自语地责骂二弟道:“嗨嗨,到底是个拌汤饭脑袋,日粗你都不嫌牙麻。”说罢挎起粪筐,急匆匆地挤出了人群,唯恐被二弟的大话稍带着连他也在乡亲们面前害臊。
仍在炫耀地端详着自己的大金戒镏子的李狗毛,对突然离去的辛国富大声说:“哎,我说老隔壁家,你咋不开会了?你拾狗粪咋比开脱贫致富的大会还当要哩?”
辛国富头也没回地说:“你开哇,反正我是一亩地也不退。”说罢挎着粪筐径直离开会场。
有几个村民们也接着辛国富的话茬说决不退地,相继离开了会场。
李狗毛仍然对远去的辛国富说:“我反正是全退呀,一亩烂地也不种毬他了,好样儿的国家给退耕补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你们不干?那,那国富你就赶早再寻搿犋的哇,退了地,我那匹老骡子也卖呀。”
蹲在井房后躲尴尬的高正官听到王长寿老汉被胡先富轰走后又回到碾盘上。此时,他不再担心王长寿胡说了,却又担心起如果发动不起村民们开展退耕还林,完不成植树种草任务,最终会影响他政绩的事时,却意外地听到辛家富对村民们极具鼓动性的代表性发言。尽管他并不欣赏辛家富这个在外刮了八年野鬼,最终又刮回村里,而且还信誓旦旦、口若悬河地声称要创什么大业的青皮后生,但对此时辛家富这一顿极具鼓动性的发言却表示出十分的得意和赞赏。同时,辛家富的发言也使他那因被王长寿老汉当众揭短羞辱而灰败的心绪又开朗起来。待辛家富发完言后,他扔掉了又一只雪茄烟头,同往常一样,又风光地抬手理了理他那缕秃顶上的长飞,仰起马脸对村民们大声说:“乡亲们,别听老光棍王长寿老汉那一顿胡嚼,他自己光棍一条,不思进取,他那纯属是诋毁和污蔑咱村在脱贫致富中已经取得的巨大成就,咱们要再接再厉继续前进。辛家富刚才的发言才说在正处了,大家都要向辛家富学习,马上行动起来,踊跃植树种草嘛,国家不但给退耕补助,草籽树苗都要给解决的,咱沙窝村争取要在入冬前的半个月之内完成借季种草任务。我现在就表态,西石头梁和东沙滩都包给辛家富开发,谁还愿意承包荒梁荒坡,村里一律发包给你们。”
站在刘镇长和高正官后面的胡先富心里想,辛家富这家伙到底是有些胆识,光说承包那些荒坡荒滩,没有胆量的人是不敢在大会上口出狂言的。就看你小子是夸海口哩?还是要实干?我倒要看看你辛家富到底是英雄还是狗熊?不过,无论如何,他这个辛家富的发小又是同学,更是村主任,也得在表面上极积支持他。胡先富从高正官身后绕到前面对依然站在石槽上的辛家富伸出大母指点晃着说:“家富哥,好样的,作为同龄人,我佩服你,作为村主任,我坚决支持你,咱们村就需要你这样的致富带头人,希望你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只管扑下身子植树种草给乡亲们带个好头,永远做一位脚踏实地的好农民,老农民。”
辛家富爽朗地回答说:“谢谢你,我的老同学,胡主任,也谢谢镇里和村里的所有领导们的大力支持,只要镇里村里支持我,这个头我是带定了,而且一定要带好,我也真诚地希望领导干部们给乡亲们的脱贫致富,特别是共同富裕保好驾,护好航。我想,少数人先富只是个过度,共同富裕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特色社会主义真正的最终目标。”
刘官祥镇长高兴地笑眯了深邃的小眼睛大声说:“辛家富说得好,我们各级政府一定会给你这个带头人保驾护航的,大家谁还有什么说的,都说说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王长寿老汉被胡先富轰下椅子后,又过去靠在老榆树杆上站着。他本想对高正官说他刚才那一阵揭露贪官污吏丑恶行径的发言是“胡嚼”和是什么“诋毁和污蔑脱贫致富成就”的反驳再给以针锋相对的回击,但听了辛家富的发言也很受鼓舞,他十分赞赏年轻人辛家富的胆识,他觉得辛家富拥有他爹辛培模年轻时的那股子勇气和闯劲,看那后生发言时那股子精气神跟他爹年轻时在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的发言是一模一样的,这小子来当沙窝村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决不会放空炮,一定能够带领村民们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因非常欣赏辛家富,他暂时放弃了再和贪官高正官理论,从老榆树杆上欠起身来,得意地捋着蜷曲的山羊胡须大声对辛家富说:“辛二小子,有种,你说得对,贪官污吏咱老百姓管不了多少,国家迟早会铲除狗日们的,别看他们现在狗戴帽子装好人,迟早得吹塌苫面纸,露出鬼象。绿化荒梁荒坡,改善生态环境,产业结构转型,我这个在大集体时当了二十几年生产队长的人懂得,这都是大好事,你就带头干哇,给咱沙窝村人闯出一条真正的,你讲话了共同脱贫致富的道路来。你弄不过来的时候,你长寿叔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帮你。你说得对,咱们就得共同富裕哩,你甚时候动手,老叔我别的干不了,能帮你捡拾、清理西石头梁上的石头。”
跟着辛家富来到井槽下的王丑蛋,踮起脚尖极力抬高自己的五短身材,仰望并听着井槽上的辛家富的发言。看着辛家富带头退耕还林,还要承包绿化荒梁荒坡很受鼓舞。在辛家富发完言后,也斗胆跃身站上石槽,挺着刚剃得青光光的秃脑袋对镇村干部说:“我是王丑蛋,辛家富不怕失败,咱虽然个子低,但也是个长着两颗蛋的大男人,咱也天不怕地不怕……”
会场上响起一阵暴笑。
王丑蛋自己却一丝不笑,极严肃地继续说:“笑甚?是男子汉就得敢作敢为,我也退耕,也种树种草。”
站在石槽下穿着一身旧黄军便服,蓄着长发的大个子刘拴牢见辛家富和王丑蛋两位同龄人都做了表态放言,也蹩红着长白脸大声说:“我也表态,俗话说,‘庄稼人,不要问,人家做甚咱做甚’,既然上头号召退耕还林,肯定是好事,我也跟着家富这个带头人干。”
石槽下南沙窝的辛家二兄弟和北沙窝的巴特尔和胡根富也都一哇声地喊叫说坚决响应退耕还林政策,接着又有几个村民也声明愿意响应上级号召。但大多数村民们自始至终都没动声色,有很多人没等散会就都离开了会场,会场上人迹稀疏了许多,剩下的人也没有再作表态发言的,不是和愣有有嘻笑打闹,就是叨唠家常话。刘官祥镇长想,看来仅开一次动员会肯定是不行的,那些大多数村民们还得沿门逐户地上门说服动员。他看了一眼已经正午的太阳,对高正官说:“看来大多数村民们的思想是一下子很难转过弯子来的,会后你们村委会还得对村民们做更加认真细仔的说服动员工作,一定要让大多数村民们都觉悟起来,争取让他们自愿行动,切不可操之过急,粗暴行政。只有村民们自觉自愿了,退耕还林,植树种草才能保质保量地完成。否则就会流于形式,走了过场。”
高正官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刘镇长的意见,却又大声地对村民们强调了要尽快交清当年税费和摊派款的紧迫性和重要性。当他把话题再次转移到退耕还林工作的说服动员上时,会场上的人已经走得七零八落了,愣有有在碾盘下的空地上匆忙地捡着人们扔掉的烟头。高正官只得不了了之地宣布散会。
散会后,高正官和胡先富一齐邀请刘镇长和周副镇长到南沙窝村刘二饭馆吃午饭。没有离开会场的辛家富从石槽上跳下来几步奔过去,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握住刘官祥镇长的手,眨巴着长睫毛大眼睛热情地说:“刘镇长,多年不见您了,中午饭就到我家里吃哇,我爹也常念叨您,让周副镇长也一起去,你们去和我爹叙叙旧,也再详细地给我叨啦叨啦借季种草的技术问题。”
刘镇长也正想和辛家富详细谈谈承包绿化荒山荒坡的具体事宜,他认为辛家富如果能成功,不只是沙窝村的带头人,在全镇乃至整个后大滩的退耕还林都会有促进作用的,镇村干部的确要给他以更多的帮助和支持。刘官祥谢绝了两位村干部的邀请,和周玉恒副镇长一起推起靠在井房墙边的自行车跟着村民辛家富走了。
见请不到镇领导吃饭,高正官和胡先富二人扫兴地离开官井滩。
王长寿老汉从老榆树下走向龚根亮,笑眯着眼睛说:“根亮,你不是说让镇里的领导到我家吃派饭吗?”
龚根亮不屑地说:“你看镇领导能轮到去你老光棍家吃饭吗?高书记他们大鱼大肉都请不上。嗨,我现在才明白,高书记开始让我打发你回家做饭,就是让我骗你离开会场哩,你看你那张棉裤腰似的破嘴,还等着镇领导到你家吃饭?可能吗?”
王长寿老汉捋着胡须笑着说:“呵呵,我也知道狗日们的是骗我走呢,你讲话,可能吗?老子好样儿逮住了今天的机会,不抖抖狗日们的臭才怪呢。哈哈哈,哈哈哈……”说罢得意地笑着趔趄着两条罗圈老腿走了。
饥肠辘辘的龚根亮原以为高正官能请动镇领导到刘二饭馆吃饭,作为村干部的他,也可以硬着头皮去蹭着大鱼大肉地饱餐一顿,没曾想混吃喝的希望也像肥皂泡一样崩灭了,他丧气地耷拉着连鬓胡子脑袋,尾随着王长寿老汉回南沙窝村去,边走边对走在头里的王长寿老汉说:“我说老长寿,你今天那臭才给狗日们的抖痛了,臊得高秃子都藏在井房后连人都不敢见了。不过,我觉得你光在村民大会上给他们抖臭不管用,最好把那狗日们贪污的罪证告到县里。”
王长寿老汉回头说:“迟早要有那么一天的。我说根亮,你也是村干部,让我告贪官,到时候可别把你也捎带进去?”
龚根亮哈哈地大笑说:“你是说我也会成了贪官?我说老长寿,你看我像吗?我倒是想贪,秃子头上的头发,人家也不长着,我也不想着,就连偶尔吃上一顿招待饭也得自己厚着脸皮去蹭,咱有那个成为贪官的资格吗?哈哈哈……”
王长寿也呵呵地笑着说:“我也觉得你就是一头拉磨的驴。”
此时,高正官徒步和推着摩托车的胡先富已经一起走出官井滩。高正官见四周人迹稀少了,低声对胡先富说:“午饭后到我家里来,咱们商量一件事。”
胡先富急转了一下斗鸡眼问:“甚事?”
高正官诡谲地看着胡先富,用手指挖了一下鼻孔,“嘎”地弹出去说:“来我家说,咱先都吃晌午饭。”
胡先富却说:“我已经安排桃花买了两只鸡在杏花家饭店给炖上了,他两个不去,咱去吃哇。”
高正官说:“也行,正好杏花给我发短信,让我给她去打一针哩。”
“杏花又让你给打针?”胡先富说着别有用意地笑着说:“好样又让你给打针,那就赶紧去哇,上车。”随即一脚蹬着摩托车。
高正官自己窃笑着一迈短粗腿跨上了胡先富的摩托车后座。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狂奔起来,几分钟时间就奔进了南沙窝村刘二家的院子里。
胖刘二庭院的规模和气派在沙窝村仅次于高正官的庭院。三间纯砖瓦大正房,东屋为住户,中间屋是超市,西屋开着饭馆,院内东西两边也都有耳房,西耳房为化肥农资库房,东耳房为百货仓储库。刘二家的全部生意最赚钱的当数饭馆,是前几年在高正官的授意下专门为村干部们开设的。自饭馆开业后,高正官用这个饭馆公款设宴招待了许多来自各方面的上级干部,也给刘二营造了又一条极其优越的生财之道,哪一年下来,光这个不起眼的小饭馆的纯收入都在数万元以上,把个胖刘二高兴得出来进去都哼着小曲儿。就在胖刘二庆幸自己时来运转生财有道的同时,浑然不觉中,高正官早已和他那貌美如花的妻子杏花开始了偷鸡摸狗的奸情勾当。
这阵子,胡先富停放摩托车的工夫,高正官早已秃着顶像一只老公狗似地蹿进了东屋,东屋里立时传出高正官和杏花淫荡的调笑声。胖刘二红着圆鼓鼓的胖脸一边披衣一边匆忙地从东屋出来,像一只被猫撵跑的耗子似地溜进了超市。胡先富从半开着的东屋门内分明听得东屋里高正官说:“今天镇上来开村民大会,我忙得都忘了给你打针了,又哪疼哩?是不是这儿?我看?”
听得杏花嘎嘎地笑着说:“你瞎揣摸甚哩?人家是小腹有点疼。”
高正官淫笑道:“小腹疼?哦,那我就摸得有点靠下了,哈哈哈……”
胡先富听着噗嗤地笑了一下对超市里的刘二说:“我说二哥,你好好守着超市哇,哪也别去,别误了买卖,高书记又给我嫂子打针呀,打完针我嫂子就过来替你,今天咱们再喝酒。”
超市里传出刘二无奈的骂撅声:“他妈的,我那个死圪泡老婆,好端端的,成天的这儿疼哩,那儿不舒服。”
胡先富笑着说:“感情是福泽的吧?就让她疼去吧,反正有高书记给打针。”说罢意味深长地笑着调头进了西屋饭馆。
正在饭馆里做饭的厨子桃花从厨房里出来,迎着走进餐厅的胡先富说:“你们咋才来?鸡肉早炖烂了。高书记干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