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鸽的体力终于完全耗尽,身体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雪地上趴伏着,但她的心仍然在河槽里冒着风搅雪顽强地“跋涉”着……她在雪地上找到了所有的纸箱片,把纸箱片背回了村。但见沙窝村的旧校址上已经盖起了一排青砖赤瓦的崭新校舍。阳光下,那碧绿的油漆门窗上都装着整洁明亮的玻璃,已经用不着拿纸箱片钉补了。她把一背纸箱片丢在地上,欣喜若狂地奔向每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教室里都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崭新的黄漆刷过的桌凳,而且都安着大号的保温火炉子,火炉内都炭火通红,火苗猎猎,间间教室都温暖如春,学生们正在陆续走进教室……她健步登上讲台,高兴地大声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国家拨款给咱们沙窝村盖起这么好的学校,是对咱们后大滩贫困地区教育事业的最好的扶持,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学有所成,将来报效党和国家,也为咱们自己家乡的脱贫致富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同学们,现在咱们在这崭新的,宽敞明亮的,温暖如春的教室里上课……”
“上课,上课……”高俊鸽喊叫着翻过身来,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崭新的教室里,却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病床的四周都围着人。白发苍苍的老爹老泪纵横地扶着自己正打吊针的右臂,同样是满头白发的老刘老师和身体瘦削的小刘老师也都站在床前,他们都焦急地注视着自己。穿着白大褂的王大夫和两位女护士也都围着自己。看到这一切,并嗅着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高俊鸽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惊问看到她醒过来高兴地擦去泪水,欣慰地微笑着的老父亲:“爹啊,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在医院里呢?!”
高正海老人见女儿终于醒过来了,并听到了女儿清楚响亮的问话,惊喜却又痛惜地说:“鸽儿啊,我的鸽儿啊,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可把爹急死了啊,唉……我的傻闺女啊,你昨天夜里从北沙梁回村时冻在半路上的雪窟里了啊……要不是两个刘老师,他们去寻你,救你……”老人悲切地哽咽着不愿往下说了,痛苦地摇着头,眼睛里再次溢出泪水来。
高俊鸽迷茫地瞪大眼睛看了看围在病床边的所有人,同时极力在脑海中搜寻着昨天晚上的记忆。良久,才想起昨天晚上从北沙梁回村时掉进雪窟里的事。看来,自己是在昨天晚上被两位刘老师从北沙梁的河槽雪窟里救回来的,现在正躺在医院温暖舒适的病床上。她庆幸自己没有被冻死,但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仍然躺在雪地上,便挣扎着想要起身,并急切地说:“那,那我的那些纸箱片哩?我记得王九占叔叔给我的纸箱片在半道上都被风刮跑了,但我又都找回来了,可我的纸箱片咋不见了?爹,我的纸箱片在哪里呢?”
高正海老人用一只手按住女儿的肩膀说:“你别动啊,千万不能动啊。鸽儿,你都冻成这样儿了还搁记着纸箱片啊?”
高俊鸽不听爹的话,继续往起欠着身体,可是手脚都不听使唤,而且都钻心彻肺地疼痛。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冻伤了,而且冻伤的程度不堪设想。她不再挣扎着起身了,而滚圆晶亮的泪珠却“啪啦啦”地从两只眼睛的眼角里不断地跌落在枕头上。
这时,护士把治冻伤的膏药管和雪白的纱布卷都递给王大夫。王大夫拿住一管膏药,拧着膏药管的盖子安慰高俊鸽说:“高老师,你现在可不能动弹,你的脸、耳朵和手脚,是我们刚刚才给你冷敷过来的,你身体的其它部位都不算冻得太严重,涂着膏药就可以痊愈,最严重的是左脚,由于你左脚的鞋头开了个窟窿眼,左脚的脚趾头冻得最严重,得等待观察着看怎么处理。现在我给你的所有冻伤处涂上膏药,大部分冻伤的地方一个礼拜时间就可以好起来的。”王大夫说着开始给高俊鸽的脸、耳朵和手脚涂膏药。
王大夫小心翼翼地给高俊鸽的冻伤部位涂抹膏药,高俊鸽觉得自己的脸和耳朵都有疼痛的感觉,两只手和两只脚却都麻木得像不是自己的手脚一样。王大夫肯定是在宽慰她,她知道自己冻伤的程度决非一般。想到自己肯定得有很长时间需要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度过,不能做任何事情,更主要的是不能再给学生们补课了,她的心情万分悲切。但看到因自己被冻伤而痛苦不堪的爹和关切地围着自己的两位刘老师,她极力忍住悲伤,强装笑脸地对爹和两位刘老师说:“爹,两位刘老师,你们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一周后我就能站起来了。”又对两位刘老师说:“老刘老师,小刘老师,我感谢你们冒着严寒在雪夜中救了我,我现在没事了,你们回学校去吧,学生们肯定都在等着上补习课呢。”
老刘老师抹了把眼泪说:“俊鸽啊,你都冻成这样儿了,还挂念着补课的事,你快别再操这份儿心了,我已经通知了补课的学生们,今天咱们不补了,明天补。从明天开始,我和刘谦老师负责补课,你就好好放心养伤哇。”
小刘老师也说:“高老师,你放心养伤哇,那些纸箱片我已经安排高年级的学生们去找了,肯定都能找回来,下午回去我们就把教室的门窗都修补好。干粪我们也又捡了不少,我们一定会保证补习照常进行。开始我只负责带学生们捡粪,从明天开始我也给学生们补课。给学生们补课也有我的责任哩。高老师,我如果知道你一个女人家的孤身去北沙梁,我是决不会让你去的,我身体再不好,可怎么也是个男人嘛?你个女人家的为学校的事去北沙梁冻成这样,高老师啊,我对不住你啊!”小刘老师自责地摇头抹泪。
高俊鸽对小刘老师说:“刘谦老师,你快别自责了,我这次是遇上了极端气候才挨冻的,但冻伤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们赶快回去吧,回村前以我的名义去贷款买些炭吧,天越来越冷,可再不要去捡粪和树枝了。”
小刘老师说:“你冻伤的事老刘老师已经打电话报告了学区郭主任,郭主任说学区想办法给咱们村学校买一吨大炭来,补习烤火取暖的事解决了。”
高俊鸽高兴地说:“是吗?那太好了,估计是郭主任拿自己的钱给买呀,咱们可得感谢郭主任哩。只是,只是你们没必要把我冻着的事告诉学区领导。”
老刘老师说:“你这是因公受冻的,怎么能不报告上级领导哩?你为学校做出的牺牲和付出,必须得让上级领导们知道。对了……”满脸愁容的老刘老师换了笑脸说:“俊鸽,我把你冻伤的事告诉郭主任时,又顺便打问了一下今年的县级‘优秀教师’评选的事儿,郭主任说,镇学区今年又把你评选县级‘优秀教师’的材料报到县里了,说不准你伤愈出院回家时就是县级‘优秀教师’了。”
高俊鸽一听自己终于又有了被评为县级“优秀教师”的希望,非常高兴,急切地问:“老刘老师,这是真的?”
老刘老师说:“郭主任的话还能有假嘛?他还说这一次要是没有意外情况,县级‘优秀教师’一定会有你一位。所以说,你就好好安心养伤哇,我负责给你打听消息。现在离过年还有一个月时间,估计年前就会有结果的。”
“那就太感谢您了,只是,只是我冻成这样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站在讲台上了,就怕愧对了‘优秀教师’的称号和荣耀。”高俊鸽敛住笑担忧地说。
王大夫敷着膏药安慰高俊鸽说:“高老师,你别担心,你的冻伤大都是皮肉,据我看是不会致残的。等你的体能恢复好后就送你到县医院,县医院具备最好的治疗冻伤的特效药和技术。你不要悲观,我敢保,年前你就会好起来了。”
高俊鸽含泪仰了仰头说:“王大夫,我相信您,也谢谢您。”
两位刘老师又安慰了高俊鸽一番后把各自带来的牛奶粉和水果交给高正海老人,说要一起去炭场拉炭去离开了病房。
中午,高正海老人给女儿煮了鸡蛋方便面,把女儿扶着仰躺起身,一边喂女儿吃面一边说:“鸽儿,你冻成这样儿,要不要通知家富和你哥?”
高俊鸽嚼着爹喂的面条,想到亲人们,眼泪再次涌出来。高正海老人给女儿揩去眼泪说:“你哥倒是等你住进县医院再告诉他,他看你也方便,主要是家富,他才上了银贡山没几天。”
高俊鸽咽下面条后说:“爹,暂时咱们谁也别告诉他们了,我哥在化肥厂挺忙的,尤其是家富,在山里没信号也联系不上,再说他才刚刚去,告诉他,他肯定会回来看我的,即使不让他回来,他也会分心的,就别告诉他了,好让他一门心思地起石头,有您陪我去县医院就可以了。”
高正海老人理解女儿的心情,同意女儿的决定,答应暂不把她冻伤的事告诉她哥和家富,并答应他会全程陪护女儿治疗的。老人继续喂着女儿面条,把女儿在雪夜中得救的全部经过详细地告诉给她。老人对俊鸽说:“老刘老师他们把你背回家时对我说,昨天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他估计你从北沙梁回来了,到学校帮你一起修补门窗,可到了学校却发现你还没有回来,他说他是知道你的性格的,你一定会连夜返回来的,但根据时间判断,你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可等到快半夜了还没见你回来。半夜三更的,天气又恶劣,他怕你在路上出危险,就去喊上小刘老师,两个人一起奔北沙梁去迎接你。他俩过梁上的河槽时,在手电光下发现了雪埋半截的一块崭新的纸箱片。又走了十几步远,发现了一只同样被雪埋了的手电筒。他们捡起手电筒时,那只手电筒还亮着呢,同时还发现在雪地上有什么东西停留和翻滚的痕迹,痕迹一直下了河槽向东而去。两位刘老师根据纸箱片和丢在雪地上仍然亮着的手电筒判断情况不妙,一定与你有关,便心急如焚地循着痕迹赶快向东寻过去。一直跑了五六里地才发现了被雪埋了半截,昏迷在雪地上的你。见你虽然昏迷着,但手上还拉着纸箱捆。老刘老师赶紧脱下自己的皮袄给你穿上,和小刘老师两个人轮流着一直把你背回咱家。你回家后还一直昏迷着,我们一起察看了你冻伤的情况,三个人又一起把你用平车送到镇卫生院来的。”
高正海老人诉说了女儿得救的经过,再次老泪纵横地说:“鸽儿啊,是你福大命大,遭逢了两位刘老师这样的好人,或许也是你拼着命操持你热爱的教育事业感动了上苍,老天才没有把你冻死。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哩,这不,你刚刚挨了冻被评为‘优秀教师’的荣誉就有希望了,是老天有眼啊!哎……”老人慨叹着抹着不断涌出的浑浊的老泪。
大难未死,悲喜交加的高俊鸽泪水再次涌出她那对大花毛眼,她哽咽着声音颤抖地说:“爹,有,有没有后福,评上,评不上甚荣誉,都,都无所谓,不管怎样,你女儿,我只要还活着,活着,就能继续教书,就能继续帮助家富来,来尽快完成他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的事业,这,这就是我的万幸了。”
……
在沙圪蛋镇卫生院住了三天,高俊鸽被送到了县医院。
经过县医院诊断,高俊鸽其它部位的冻伤都无大碍,只有因鞋尖有破洞冻得最严重的左脚脚趾头必须得尽快全部切除。手术后至少要在医院住一个月时间,也就是说,得住到过春节时才能出院。
决定给女儿做手术后,高正海老人给县城化肥厂上班的儿子高俊虎打了电话,把他姐冻伤已经住进县医院,并需要做手术的情况告诉给儿子,并让儿子给他姐凑手术费。高俊虎接到父亲的电话,立刻和妻子玉英筹集了姐姐手术的全部费用从化肥厂赶到医院。
当天下午,医院就给高俊鸽做了脚趾切除手术。
手术后的第二天,高俊鸽强烈要求带药出院,她既担心学生补习的事,又挂念家中的情况。特别是家里,母亲半身不遂,父亲在医院陪着自己,赶上临年逼节,家里猪呀,羊呀,抬柴担水的所有家务活儿全凭左邻右舍决不是个办法。但医院却不允许她出院,说只有在医院里护理才能保证手术部位不受感染,如期康复。
高俊鸽只得耐着性子住在医院里。这时间,她非常想念辛家富,要是家富能来陪她,该有多好啊。她几次想给家富打电话,或许有信号时,能和他通上话,想把她在病痛中的煎熬和孤独向他诉说。但她每次拿起病房里的电话筒却都又犹豫着放下了。明年,沙窝村的东沙滩就要上水,修渠全凭家富他们几个人在年前起下足够的石头,这几天,他一定正带着丑蛋和拴牢他们在一起冒着严寒披星戴月地苦干哩,决不能打扰他们,好让他们一门心思地起石头,去尽快完成他们的任务。她决定给弟弟俊虎打电话,让弟媳妇抽空来陪自己几天,好让爹回家走一趟,料理一下家里的事,并了解一下学生们的补习情况。
高俊鸽给弟弟家打了电话的当天下午,弟媳玉英就到医院来了。第二天,高正海老人回了沙窝村。
玉英初来陪高俊鸽的几天里,不仅无微不至地料理着高俊鸽的吃喝拉撒,而且还寸步不离地陪她聊天,生怕伤痛中的姐姐孤独寂寞,挖空心思地告诉她许多县城和化肥厂新近发生的新鲜事儿。开始,高俊鸽快活了几天,但几天过后,玉英再没有新鲜的话题和她说了,她便又陷入了孤独和寂寞中。无奈中,她让玉英到书店给买了书,一本《教育心理学》自己看,一本《养殖大全》准备回家时带给家富。尽管她每天看着书消遣,心里却还是不断地思念家富。虽然家富还没有得知她冻伤住院的消息,但每当病房走廊里响起男人们那特有的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时,她总是闭上眼睛幻想着那就是家富来探望他的脚步声……她看到他满脸尘灰地推门进来,快步走到病床边,焦急地察看她的伤情,痛惜地拥抱她,爱抚她,而她也痛惜地抚摸着他那双满是血泡的粗糙的大手……然而,她知道,这只是幻想,家富来探望她,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远在百里开外的银贡山上起石头,自己不主动告诉他,他是无法得知她的情况并来探望的。但她又想,他的她遭受了如此重大的伤痛,他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心灵的感应?他的心就一点儿也不慌?眼睛就一点儿也不跳?耳朵一点儿也不烧?她一会儿坚信,他一定会有感应的,有感应就会不顾一切地赶回村里的,进而赶到医院里来看她。可一会儿,她又怕他有感应,他每天都在开山放炮,搬弄大石头,如果他莫名其妙地耳热心慌,或者眼睛跳,那会有多危险?就在想家富来,又怕家富来的心理矛盾中,高俊鸽在感情的煎熬中度过了十几天。十几天后,手上的冻伤有所痊愈,但她等不上彻底愈痊就让玉英给她到市场上去买毛线,她要在医院养伤期间,忍着手疼给家富织一身毛衣毛裤,到过年时让他穿。选择毛线颜色的时候,尽管自己按照家富平素对内衣的灰色调的喜好反复地作比喻告诉给弟媳玉英,可玉英买回几次毛线来都不太合她的心意,不是嫌颜色太深,就是嫌太淡,要么就是嫌毛线太细,惟恐织起来不合家富的心意。最后,她让玉英把毛线摊位上的所有灰色调的毛线都拿回寸来长的线头来,自己亲眼看着反复做了比较,再让玉英作参谋,才最终敲定了一种寓意平安和希望事业成功的灰基调的“苹果绿”毛线。敲定颜色买回毛线就昼夜不停地织起来。好在冻伤的手涂抹的是伤愈过程中防干燥的特效湿润冻伤膏,织毛衣的时候手不会太疼痛,织得进度也不算慢,只是因家富本人不在身边,毛衣的肥瘦长短无法精准把控,她便每织一个阶段就让和家富体形差不多的自己的主治医生李大夫给试穿。自从手上有了织毛衣活儿,高俊鸽就把全部心思用在织毛衣上,把对家富的思念全部寄托在象征着平安和希望的“苹果绿”色的毛线毛衣上了。几天工夫就织好了毛衣。织好毛衣又紧接着织毛裤,她想着抓紧时间在出院前把毛裤也织好,争取伤愈出院后亲自带着毛衣毛裤上一趟银贡山,送到她那日思夜想的亲爱的人手上,让他穿着毛衣毛裤和自己一起回家过年。
但是,有一天,辛家富却突然一头闯进了高俊鸽的病房,而且来的原因果然没出高俊鸽所料,的确是辛家富有了高俊鸽冻伤的心灵感应才风风火火地赶到县医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