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廉喝下一杯酒,伸筷子夹了一块炖牛肉送到嘴边,听高正官说完才把牛肉放进嘴里,边嚼边思索着。
其实这些年在清缴税费工作中逐渐由收缴现金演变为实物抵押和动辄就拘留所谓“抗税户”和“钉子户”们的所有强硬行政手段完全都是高正官这位“优秀”的村支部书记的“杰作”,而且也可能只有他在自己的行政村才这么干。他这么干了,的确是有着立杆见影的效果,可自己心知肚明,这么干,明显是在犯错误,所以他又不得不在二位领导面前假惺惺地告一番苦情,以寻求领导们的同情和支持。高正官咽下蒜苔后呷了一小口酒又咽了,撇了两下嘴巴,马脸极力装出悲情的样子说:“领导们哪,这收缴税费的事可是年年所有工作中最头疼的事啊,你们说,措施不力没人交,手段硬了又怕犯错误惹麻烦,真可是一件难以把握,叫人头疼的事哩。”
刘官祥因有慢性胃炎很少饮酒,他勉强把高正官给倒的第一杯酒喝下去后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喝了几口,看着满嘴油腻地只顾大嚼着牛肉块的吴清廉,首先坦诚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依我看,咱们的清缴工作也要实事求是,要视村民们的力量而行,不能做得过火,不能盲目认为是村民们手中有钱抗税不交。咱们有目共睹,实际情况是,这些年,来自方方面面的农民负担有增无减,可咱们镇各行政村的农牧业产业由于仍停留在粗放单纯的传统落后的结构和模式中,再加上连年的旱涝灾害,农民的收入几乎是入不敷出,承担不起繁重的税费是情理之中的事。我想,我们的税费缴收工作要想轻松自如和合理合法,要从另一个方面入手,即坚决抵制和清除来自各方面的胡摊滥派,尽一切办法减轻强加在农牧民身上不合理的负担,同时要尽快引导群众落实退耕还林、恢复生态环境和调整产业结构,千方百计地让群众增加收入,这样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至于眼下,该收当然得收,但一定要根据群众的生活状况区别对待,尽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特别困难的农户该减免的不但得减免,而且在生产和生活上还得救济。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细做精,决不能一刀切,搞突击。今后再不要以家资抵押税费了,更不能随随便便就抓人了,我们是共产党的政权,这样干只能恶化党群和干群关系,败坏党风政风。这些年,我们有些做法确实是太粗暴,太强硬了,群众都骂咱们比过去的国民党还厉害哩,把税费都叫作‘官害’了。听说,不知道是哪个村收缴税费时,居然把村民做饭的锅都给拔走了……”刘官祥说到这里痛心疾首地说不下去了,气愤得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他顿了顿,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接着说:“我总在想,我们党的事业最终是为人民大众谋福利的,我们无论有千万条理由也决不能给人民群众的生活带来苦痛,我们搞建设谋发展都是要量力而行的,决不能把老百姓逼上绝路啊!”
正在吃着干炸里脊的高正官听出了刘官祥的弦外之音,他这明显是在指责他的沙窝村的清缴工作做得过火了,违反原则了。他停下嚼动的嘴巴,涨红着马脸,用被委屈和挑唆的眼神看着正往胖嘴里呷酒的刚才还在大会上给他的清缴工作以高度评价和表扬的吴书记,一言不发地等着吴书记咽下酒后发表对自己的声援和对刘官祥的反驳的话语。
吴清廉看了一眼一只手掌着筷子,正准备夹菜,却停在半空中纹丝不动,嘴角还露着半截干炸里脊,眼神羞恼哀怨地盯着自己求援的高正官,慢慢咽下酒后,把自己的目光投向窗外天空中刚刚浮过来的翻卷的乱云,作深思熟虑状对刘官祥说:“老刘啊,咱们山西老家人有句俗话叫作‘有奈出自无奈,赤脚跑到五寨’,这句俗话出自一个典故,说的是大清年间,出自雁北地区平鲁县的刘总兵,幼年时期寄居在姐姐家里,有一天,怕遭姐夫打骂,居然赤脚板从大雪窟地上一奔子跑到五寨村参了军。那时的刘总兵小时候赤脚跑雪地是无奈之举,咱们收缴税费的非常措施也实属出于无奈啊!咱们是乡镇财政自给制度,咱们镇拖欠教师和干部工资的老大难问题已被县里多次严厉地批评过了,目前,咱们镇的工作已经很被动了,不这样干,咱们拿什么补发镇干部,特别是教师们的工资?他还关系到咱们主要领导的责任和工作成就,还有对待教育事业的姿态问题嘛?强行收取税费实在也是无奈之举呀,只有像老高他们村那样干才是解决燃眉之急的办法。当然不可避免地出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状况,比如拔锅事件,我也听说了,那只不过就是沙窝村那个愣有有在趁风扬沙,干了件很偶然的个别事件嘛?他不代表咱们整个清缴工作都是有问题的,以后注意点就是了。老高的工作大方向是对的,是应该认可和支持的,咱沙圪蛋镇如果多一些像老高这样的基层干部,你我肩上的担子就轻松得多了。再说,在镇财政困难时期,人民群众付出点代价,做出点贡献也是应该的嘛?新中国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全中国人民不也勒紧过裤腰带给苏联还过债嘛?。”
高正官听着吴清廉对刘官祥反驳的话语,带劲地自己的嘴巴都在跟着吴清廉正说话的嘴巴的张合节奏也张合着。他那涨红的马脸很快恢复了常态,得意地瞅了一眼被吴清廉将了一军,面目更加黢黑地眨巴着布满血丝的小眼睛的刘官祥,故作怜悯地举杯礼让道:“来,刘镇长,不管咋?咱们都是为了工作嘛,是非对错咱们讨论着,别误了喝酒。”说罢自己一扬马脸喝下了杯中酒。为了进一步激化吴刘之间的意见冲突,从而造成原本就不太合群的刘官祥因话不投机而尽快自己撤席滚蛋的结局,高正官放下酒杯又夹了一小截蒜苔放在嘴里慢慢嚼着说:“我不就是个小小的村支部书记吗?工作怎么干,咱都得听从镇党委的指示嘛,下级服从上级这是党的组织原则,如果说是我搞错了,那还不如说是镇党委错了,吴书记是一把手,负总责的,在清缴税费这件事上,怎么干?我是坚决执行主要领导的指示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和吴书记在思想和行动上都要保持高度一致,决不能给主要领导制定的工作目标釜底抽薪。”
刘官祥听了高正官拿所谓主要领导既作挡箭牌又威胁他人的话,把酒杯干脆推开一尺远,喝了一口白开水义正辞严地回击道:“老高,你这样说是完全错误的,我们的镇党委可是沙圪蛋两万多人口的镇党委,决不是某个人的党委,也决不能为了维护我们哪一个个别领导的职权和一时的政绩来把我们的工作本末倒置了,我想吴书记也不会赞成你这样的说法的。我们的一切工作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人民的利益的,只有我们以保护人民群众的利益,为工作的着眼点来实事求是地认识问题,解决问题,才能真正地既为上级也为群众做出有益的政绩的,才能真正维护好我们镇党委和每一位领导干部的形象的。问题是,我们现在的税费清缴工作,有的行政村不管不顾人民群众生活的实际困难,和应收的税费混在一起,巧立名目,胡摊滥派,变本加厉地无限度加大收缴数额,而且还一律按违法抗税来采取强制手段收取,这些做法是镇党委制定过的政策吗?完全是出自某些行政村负责人的个人目的所为。再者,这些年,我们镇历年来收取的来自农牧民上交的税费款都在二百多万元以上,别说对付干部和教师工资,就是用来办几个小型乡镇企业也是绰绰有余的。可是我们镇上的钱历年来大多数都被私人挪用,我们如果把别人挪用的钱都追回来,补发教师工资能是问题吗?不追回属于我们自己可支派的公款,让那些挪用公款去做个体生意的人们尽情地大发其财,我们却年年加大农牧民的税费征收。党中央一再强调减轻农民负担,可我们……”
“够了。”吴清廉突然愤然打断刘官祥的话,将目光从窗外的浮云上收回,咄咄逼人地望着刘官祥说:“咱们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补发镇干部和教师工资,现在咱们已经有不少干部和教师因长期拿不到工资,上访的,辞职的,行政和教学几乎到了瘫痪的地步,县里责成咱们解决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的,你提那么多由来已久的问题,和摆那么多大道理管用吗?谁胡摊乱派了?得有证据吗?真有人那么干,人家有吃刀子嘴就有屙刀子屁股,农民负担是我们乡镇政府一时半会儿能解决了的吗?至于那些历年来挪用镇里公款的人,决大多数都是上面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能要回来?那不是阎王爷头上动土?眼下,限期内解决不了补发工资的实际问题,别说我这个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烂镇书记得滚蛋,恐怕您这位爱民如子的尊贵的镇长大人也得引咎辞职了。算了哇,讲政策,唱高调是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的。”吴清廉说着转向得意地微笑着的高正官指示说:“不要再争论了,沙窝村那两个历年拖欠税费的钉子户必须严加制裁,对他们带头抵抗税费的行为,在交清历年所欠税费的同时再追加罚款以惩戒。鉴于眼下正值秋收大忙季节,先把人放回去,扣押的牲口限他们三日内交清税费和罚款赎回,过期照样拍卖,就这么定了,出了问题我负责。”吴清廉说罢,拿起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酒说:“别再说工作上的事了,喝酒。”
刘官祥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目睹吴清廉那独断专横的面目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说:“你们喝酒吧,我喝水。”端起了水早已经凉了的水杯,只喝了一小口就放回桌子上了。
高正官再次既假作关切又一语双关地对刘官祥说:“那,刘镇长你就随便哇,不能喝就罢了。不过,胃病从中医理论上来说,光在饮食上节制只是一个方面,你在情志上也要注意,不要过度地杞人忧天,自找烦恼。”说罢转向吴清廉说:“来,吴书记,刘镇长随便,咱们干了。”
吴清廉举杯和高正官一起饮下各自的杯中酒,又都同时把筷子伸向丰盛飘香的菜盘。
对于吴清廉独断专行的工作作风,刘官祥早已习以为常,每当讨论或争议问题时被吴清廉武断地下了定论的时候,他这个第二把手的镇长就是纵有再正确的观点和意见也只得揠旗息鼓,惟命是从了。这是中国政界可悲的一面,那些一把手们往往在“一把手负总责”的顶层设计制度下,把“民主政治”理直气壮地颠覆为家长式的“一言堂政治”,无论是哪一级政府,形成什么样的决议,所谓的民主议政只不过是个过场和形式,多数是一把手说了算。这种“形式民主”下造成的监督缺位的“一言堂”政治,正是党内和政界滑向腐败的合法化的“潜规则”。在沙圪蛋镇政府,不论大事小情,向来都是吴清廉说了算。刘官祥清楚,多少年来,全镇人民的负担大多数都是由吴清廉明里暗里地勾结像高正官这样的村干部们在合理税费的基础上再行巧立名目,层层加码,增大收缴数额造成的。而那年年被横征暴敛,巧取豪夺而来的农牧民们的血汗钱,到了他们手上,却很少被用在镇里的经济建设上,就连必须负担的干部和教师工资都不会按时足额发放,他们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大多数都用在他们自己或和他们有着共同利益的某些县级干部们买官和做生意上来。为官清正,两袖清风的刘官祥曾多次强烈要求取消那些强加在农牧民头上的不合理负担,想斩断来自各级政权阶层的,盘剥沙圪蛋镇农牧民利益的黑手,但都一次次遭到吴清廉以各种理由和借口的断然拒绝。
今天,由如何处置沙窝村抗税村民的讨论再次引发的两位镇主要领导关于农民负担问题的激烈争议,同样以吴清廉的“严惩”所谓的抗税户的强权政治为结局收场。无法伸张正义和捍卫农民利益的刘官祥镇长胸口像灌满了铅水一样沉闷,那连日来没有吃过一顿可口饭菜的胃又隐隐作痛起来,面对丰盛的菜肴他没有一点食欲,只潦草地吃了几口素菜,借口有事务需要处理,摸着隐隐作痛的胃提前撤席,离开了餐厅。
高正官预期的效果终于实现了。刘官祥刚刚离开餐厅,他就站起身来脱去别着党徽的中山服上衣披在自己坐着的椅背上,哗啦啦地把椅子拉过来靠近吴书记坐下,撸起衬衫袖口,抓起酒瓶,给书记和自己的酒杯又分别斟满酒,然后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马脸漾着恭维的笑容对吴书记说:“别理论他,他不就是想显示显示他那二把手的存在嘛?多少年来,咱沙圪蛋镇,全镇上下,大事小情,都不是全靠吴书记你压阵哩?来,咱喝酒。”
吴清廉的胖手塞进嘴里一粒花生米,“咯嘣”一咬,愤愤然地说:“这个猪眉猩眼的小家伙,你他妈算老几?能轮上你来给我上眼药?”
高正官对吴刘二人在政见和权力之间的明争暗斗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私事,他今天之所以极力挑唆二位领导再起争执,目的是为了撵走向来不喝酒又有胃炎的刘官祥,好和吴书记谈自己的私事,要让吴书记帮忙给自己的儿子找一份既体面又挣钱的工作。求人办事必须得给一笔不菲的“跑腿费”,而送钱求人这事,绝对得寻找一个相对私密和稳妥的场合。现在,刘官祥走了,条件已经成熟,他一边招呼吴清廉喝酒吃菜,一边思考着如何顺理成章地向吴书记提起给儿子买工作的话题。他知道吴清廉前几年就跑闹着往县里调动,其一,是为了升迁,其二,就是因吴清廉的妻室也在县城,多少年来夫妻两地分居,使性生活正值如狼似虎年纪中的吴清廉倍受煎熬。据传闻,吴清廉的性生活需求极频繁和强烈,在沙圪蛋镇主政期间曾和不少有姿色的村妇们乱搞过。北沙梁就有一个有夫之妇和吴清廉打得火热,吴清廉隔三差五地借工作之口往北沙梁跑,沙圪蛋全镇上下都流传着吴清廉在北沙梁打伙计的绯闻。传闻说,有一次,吴清廉半夜到北沙梁村和那个男人外出打工的女人睡觉,二人深夜开着灯行事,正在颠狂的时候,被恰好去追查什么逃犯的公安民警惊得藏在放土豆的地窖里蹲了大半夜,险些被捂死。其实,表面上道貌岸然谦谦君子的吴清廉,这几年,因为和野女人们的风流韵事,在沙圪蛋镇上早已名声扫地了,他朝思暮想着调回县城和妻子团聚。
高正官决定就从吴清廉最头疼的问题入手。他把撇扑在耳际的那缕长发再次拢在秃顶上,马脸极力漾着笑意关切地问:“吴书记,这阶段,你的调动跑得咋的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