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正官的讲话好孬也结束了,村民们也的确没有听到他提到辛辛苦苦、累死累活的打井功臣辛家富的名字,只是给他们领导干部们脸上贴金,心中都感到愤愤不平。不过,不管怎么样,今天新井上水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明年就能种水浇地了,毕竟是一件高兴的事,应该鼓掌,大家都发自内心地鼓起掌来,但却都是面朝着人群里的辛家富鼓的。
高正官黑着马脸举双手在空中虚按了两下说:“好了,好了,下面让南副县长讲话并揭彩。”
掌声平息下来后,站在主席台中央大腹便便、红光满面的南山松副县长抬手扶了扶酷似瓶底子的近视眼镜,面目慈祥地笑着说:“父老乡亲们,我首先代表县委县政府祝贺你们取得建设高标准农田的初步成就,我们上级干部们虽然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那是我们应该的,要脱贫致富,主要靠的还是基层干部的真抓实干和人民群众的辛勤劳动,使得你们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道路上才能迈出成功的每一步,你们才是功臣。所以这揭彩嘛?理应让你们的有功之臣来揭。我听了你们镇吴清廉书记的汇报,你们村的高书记和胡主任两位村干部在沙窝村的脱贫致富的进程中做了许多大量的卓有成效的工作,我非常感谢他们,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嘛,这彩今天就让他俩来揭,大家鼓掌欢迎。”说罢带头鼓掌。
会场上只有主席台上响起掌声,村民人群里鸦雀无声,一张张刚才还喜笑颜开的脸此时都变得冷若冰霜。大家都回头看着辛家富,辛家富说:“乡亲们,为新井落成的揭彩仪式鼓掌啊!”带头鼓掌。
掌声终于在村民们中间响了起来,但只是稀稀拉拉的几声。
高正官回头看了一眼早已跃跃欲试揭彩的胡先富低声说:“这彩让辛家富揭合适哇?”
胡先富也低着声,却说:“南副县长让给咱俩揭,那就咱俩揭,不然会驳了南副县长的面子,考虑那么多干甚?再说,哪有让平头百姓揭彩的?咱大小也是干部,就咱俩揭哇。”
此番,是高正官跟在胡先富后面,二人一起走向帐篷外电线杆上披着一块大红布的电闸箱下。灿烂的阳光下,高正官的秃顶马脸脑袋和胡先富的偏分头白圆脸脑袋一齐微笑着,每人抬手揪着大红布的一个角都面朝向“咔嚓咔嚓”地作响的照相机和摄像机,二人一齐掀掉覆盖在电闸上的红布。胡先富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挺,好让自己的荣光形象全部进入镜头,他知道自己的村干部形象将很快就能在县里和地区级的电视节目中和报纸上出现。
南副县长对村民们说:“乡亲们,给你们的父母官鼓掌啊?”微笑着带头鼓掌。
人群里依然是稀稀拉拉的掌声,大多数人都不但不鼓掌,反倒用愤怒的眼神蔑视着高正官和胡先富,心里骂道:“这两个贪官,你们整日间吃喝嫖赌,给新井挖过一锹土?别人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干出来的成就,都成了你们的功劳,真正受苦的人却连个露脸的机会都不给。”
揭完彩就要合闸上水了,高正官和胡先富在摄像机前礼让着。只见胡先富撸着衣袖,却对高正官说:“高书记,这新井的第一股水还是你来合闸上?”
高正官见胡先富已经撸起衣袖,便摆了摆手表示不屑地说:“谁合都一样,你合哇,快你合哇。”
胡先富趾高气昂地走上前合闸,没料,被脚下的石头绊着,一个踉跄,“啪嗵”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村民们立时都快意地轰笑起来。没有任何出头露脸机会的龚根亮,也可意地窃笑着自言自语地骂道:“这下子估计跌断你圪泡小子那狗脊梁了。”
胡先富在人们的轰笑声中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拍打了衣服上的沙土,梳理好偏分头后再次走向闸盒,手握闸柄,依然面对重新对着他的摄像机头微笑着合闸。可闸已合上,却不见电机响动,这次他的白圆脸恼得像霜打了一样黢黑,瞪着斗鸡眼向人群里喊道:“家富哥,辛家富,怎么搞的?电机怎么不转?”
辛家富从人群中急忙跑到电闸前说:“抱歉,有一股线还没有接上,我怕来看热闹的人乱合闸出事,因忙着布置会场给忘记了。”说罢随手掏出一把铁钳麻利地把电线接上。摄像机继续摄像,但此时的胡先富已经失去了再次风光合闸的兴趣,躲开摄像头站在一边用手绢擦着刚才跌破的额头上渗出的血迹。
这时人群里一发声地大喊:“辛家富,这回该你了,合闸上水。”
南山松问身边的吴清廉说:“这个后生是电工?”
吴清廉说:“是的,据胡先富说,他现在是这口灌溉井的管理员。”
辛家富早已梦寐以求地盼望着上水这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无数次地设想过由自己亲自合闸后,水管在乡亲们的欢呼声中冒出雪白的水柱时惬意的情景。现在,听到乡亲们的呼喊声,他激动得泪水在长睫毛的大眼睛里打转,禁不住地抬手合闸,手起闸合,“呜——”地一声,电机引吭高歌起来。随即“哗”地一声巨响,碗口粗一股雪白的水柱从水管里喷出丈余远。水落在地上,浪花飞溅,犹如无数把锤子在捣珠溅玉。水流腾跃,如一条巨蟒在蜿蜒穿行。水声作响,似春雷滚滚,震聋发聩。远处,那水沽沽涌涌地奔向田野,浸润着每一寸干旱的土地,也仿佛滋润着每一个贫穷的庄稼人干涸的心田。
水一上,东沙滩一片欢腾。庄稼人们欢呼雀跃,不顾喷射出去的井水落地溅起的泥水打湿他们那聊以御寒的破衣烂裳,拥挤着围在水管前看水戏水。大家用手去撩去掬井水,不少人掬起水来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灌得胸脯湿淋淋。尽管井水冰凉咸涩,但在渴望井水已久的庄稼人们的心目中却是那样的温暖和甘甜。老年人们都微笑着或捻着胡须或掌着烟管,口里啧啧地称赞着,议论着井水的出水量和可灌溉土地的亩数。小姑娘们,小伙子们,撩着井水嘻笑打闹着,从泥水里不停地蹚过来蹚过去。流到远处的井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野兔和山鸡们奔过去了,乌鸦和喜鹊们也都飞过去了,他们都尽情地饱饮这干旱的后大滩上少见的清纯的井水。
高俊鸽为了增添新井落成仪式的喜庆气氛,特意带着全校师生列队赶来参加上水仪式,带领学生们一次次地鼓掌和欢呼。她望着那辛家富几乎是用生命换来的井水,望着被乡亲们簇拥着说笑的辛家富那高兴的样子,心里像涌进了那清纯明净的井水,滋润而清朗。她想,今天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再给他割肉包顿肉蛋饺子,买瓶好酒,好好犒劳犒劳他:沙窝村的创业带头人,自己心目中的男子汉,大英雄。
辛国富用平车推着老爹也来参加上水仪式,车辕条上挂着已有半筐粪的大编筐。辛培旺老汉坐在车厢里,看着上水仪式欢腾喜庆的场面,一边擦着纵横的老泪,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说的,到底是我家富有出息,有能力,人家咬定青山不放松,拼着性命硬生生打出这么一眼井,东沙滩又要变成米粮滩了。”老汉念叨着看着红着脸惭愧地低头不语的大儿子国富说:“国富啊,你要像你二弟一样,从今往后也要想着办大事,办长远的事,要不然永远也丢不开你那拾粪筐。”
辛国富听了爹的话神情木然地点了点头,但却依然摸棱两可地说:“咳,这井算是打成了,就看以后的哇,咱家富干的事啊,可悬得很哩。”
李狗毛、常八仙和愣有有父子俩,还有暴发户胖刘二这几个人也都来到了东沙滩,但他们对新井上水仪式并不感兴趣,完全是来看大车小辆地人多的热闹场面。几个人连庆典会场也没进,一齐站在距会场二十多米远的地埂上引颈观望庆典会场。李狗毛依然醉熏熏的,不停地欣赏着自己的金戒镏子,嘴里喷着酒腥气说:“看那些人们瞎红火的个甚?种水地更麻毬烦,修渠,平地,刮畦,哪一样轻松?老二,走哇,看甚哩?回去喝咱的烧酒哇,莫非你也想在自个儿的地里打井?”
胖刘二斜披着老板式黑皮衣,用手摸着滚圆的大肚坛不屑地说:“我家那么多地,年年种押青地也不少打粮,还用得着打井?你不想看就回去哇,我今天顾不上和你喝酒了,看几时散会,我等着接待干部们吃午饭哩。”
愣有有从地埂上跳下去,趔趄着走向会场,边走边梗着棒榔头喊:“家富,家富,你过来。”
人群里的辛家富向愣有有走过来说:“有哥,你干甚?”
愣有有说:“这井要上了水,浇开地得有人给看着哇?让我给你看井哇,这营生不赖,我把家里的狗皮拿来铺在井房里,每天扶起闸往那儿一躺,多舒坦?”
辛家富正经说:“有有哥,看井你不懂机电不行,不过,这井打成你们父子俩就也能种地了,我早替你家想过了,你们父子俩早没地了,想种地就也和我一起种牧草哇,不想种地,等我的养殖场发展起来,来给我做饲养员,连你媳妇儿娥女子也过来,倒草料,锄粪,防疫,当夜官都行,给你们挣月工资。”
常八仙敞着黑棉袄衣襟,手提捻珠,箩圈着腿过来说:“家富,我们父子要甚没甚,咋种地?你要真能发展起养殖场,我们都给你当饲养员,可你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纸上画饼不充饥,墙上画马不能骑。”掉头对儿子有有说:“今天三间窑村晚上安鼓哩,你接早领你媳妇去赶事宴去哇,回来时别忘了要批殃钱,这家白事是我给批的殃,快去哇,看这能看出吃来,还是能看出喝来?看你那毬象?狗日的,好样儿李狗毛给了两个看病钱,还让龟刘二谝走了,你就是个讨吃货,还想揽看井哩?”
愣有有梗着棒榔头回敬他爹道:“我这毬象哇怨谁哩?不怨你?怨谁哩?”
周围的人们都轰笑起来。辛家富给愣有有抽了支烟递上说:“有哥,别和你爹抬杠了,眼下还是去赶门事哇,抽了烟就赶事宴去,明年我一定去找你们一家人都来养殖场上班。”
愣有有接住烟对辛家富说:“家富,你从小说话算数,哥信你,你赶快建养殖场哇,你看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那年我娘没钱看病死在医院,接着又叫洪水把我们全家的地给刮了,到现在我爹指给人算卦批殃生活,半个月才揽一回,哪回只挣个三块五块的,还得让赊欠着,我赶门市就这身体,近处还好些,远点的地方为一顿饭得跌达三四天,这日子过得我实在是凄,凄惶不出个了,唉……”有有道着苦情,一对迷糊眼竟挤出亮晶晶的泪水来,哽咽着擦着泪跟他爹走开了,但人已过了地埂却又回头对辛家富说:“家富,我等着到你的养殖场上班,我等着……”
天生悲天悯人的辛家富看着已十多年失去土地没有正经生活来路的常家父子离去的背影,怜悯得眼睛也湿潮潮的,他在心中默念着:“八叔,有哥,我辛家富的合作社明年一成立,一定要先拉领上你们。”
这时间,庆典仪式已结束,参加活动的干部和媒体车队长龙似地在一片轰鸣声中驶出东沙滩,庄稼人们也都三五成群地结伴回村去了。辛家富喊上王丑蛋和刘拴牢两个同龄人收拾举行仪式的滩场。
中午,参加新井上水仪式的县镇主要干部们在南沙窝村刘二饭店里济济一堂地会餐。昨天,高正官就让刘二特意到县城沙腾镇进了好烟好酒,今天早上又差人宰了从羊滩村专门收购的三只大肥羯羊和二十多只公鸡。此时,在县和各乡(镇)干部们抽烟喝水谈笑的工夫,都打扮得粉眉黛眼的两位大厨,披着长发的桃花和烫着短发的杏花,二人把热腾腾的焖羊肉和炖鸡肉,还有十几道炒菜,十几道凉菜一齐花花绿绿地摆放在大餐桌上。肉菜一上,满庭飘香,干部们不再谈笑,开始大吃二喝。南山松副县长是今天宴会的主席,他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大脑袋蓄着黑明黝黝的大背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如瓶底子似的高度近视眼镜,端坐于背后挂着《富水长流》图的正席位置上,他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郭长春和沙圪蛋镇党委书记吴清廉,其他乡(镇)的干部们都随便在餐桌的四周就坐。南沙窝村长龚根亮在高正官的指派下,暂不入席,负责给宴会的干部们倒水酒和放烟等事宜。开席后,他提着装烟的黑皮兜,怀里抱着酒,在餐桌的四周不停地走动,那张黑连鬓胡子的脸机械地笑着给大吃大喝的干部们倒水、倒酒和递烟,眼瞅着那满桌丰盛的肉菜,饥肠辘辘地不停地吞咽着浓浓的口水。
在厨房里安排好主食的高正官出来脱去了皮衣,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吴清廉书记的下手。作为本次宴会东道主的他,热情恭敬地礼让着县里和镇里的领导们吃喝,自己也象征性地吃喝着,揣度着向南副县长申请水利扶贫资金的时机和措辞。
胡先富根本就不落坐,他要在这样的机会和场合下继续认识和巴结各级领导。在大家开席时,他脱去西服上衣,高高地挽起衬衫袖子,一只手掌着酒瓶,斗鸡眼都笑眯着,不停地给风度翩翩的南副县长和黄胖墩粗的吴书记满酒,见哪位领导拿起了烟,便不失时机地掏出自己的打火机,双手掬着打着的火苗给点上。其貌不扬,平素就怵大领导的龚根亮这会儿倒乐意了,有胡先富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南山松和吴清廉,他这个本来就不情愿干的专职服务员倒意外地发现用不着自己到大领导们面前点头哈腰地现眼了。至于逮机会在领导们面前用显能撂快的伎俩来逢迎巴结的事,对于龚根亮这个仅凭性格暴戾、面目可怖来震慑村民们强收摊派款上位村长的人来说,他的骨子里天生就没有那样的心机。不过,世事却无常,在今天的宴会上龚根亮却戏剧性地被加入了他从来就不太懂也不想懂的那个什么党的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