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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久了，村里官井滩上的男女老少们都又传开了闲话，说合作社的那几个外姓的股东们都是大傻瓜，上了辛家弟兄们的当了，人家一个在公上，一个在私下，里勾外联的，那场子挣钱也只能是辛家兄弟们挣，其他人都是给人家“抱薪”的。王丑蛋、刘拴牢等股东们的家里人都听到了这样的闲话，都让他们赶早从合作社撤出来，只是丑蛋他们几个股东们都胸怀开阔又有眼界，都没有因为这些小事就动摇了把合作社办成功的决心，没有一人退社的，只是把养殖场的各个仓库严加看管起来。辛家富是被高俊鸽给说了“掏耳朵”的话后才知道嫂子在场里小偷小摸的事，他知道嫂子的为人，她这种行为明显是损公利己给合作社拆台的行为，必须设法制止，但却无论是明里暗里都不能直接对嫂子说，一说，嫂子必定又要和他吵闹记仇。他也只能叮嘱看大门的有有，以后不准任何与养殖场无关的人员进入场区，特别强调，包括嫂子翠花在内。有有非常听辛家富主任的话，一见翠花过来在大门外忽绕，不管她进不进场区，就赶紧“嘎叭”一声把大门锁了。一次，翠花黑着脸问有有:“这愣货，为什么大白天把场门锁得圪绷绷的？”有有扬着棒榔头说:“场里定了新制度，出于防疫目的，一律严禁外人进入。”
翠花不服气地质问有有:“啊呀，这愣货，这可是辛家的场子，咱俩到底谁是外人？”
有有说:“你家虽然姓辛，可你家不入合作社，我却是合作社里的正式工，你自己说，咱们谁是外人？谁是内人？”
翠花套问有有说:“是不是辛家富让你大白天锁门的？”
有有当然不会出卖辛家富，一本正经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是社上定的新制度，不和你磨牙了，我浇树去呀。”说着提水桶走开了。
翠花再也进不了合作社的场区了，但知道肯定是他二叔专门为了防她才定的“新制度”，便恼恨起辛家富来，一连几天，逢见着辛家富的时候，就把脸恼得像猪肚子似地不过话，还指鸡骂狗地骂家富。辛家富不计较嫂子对他的生分，他知道，嫂子之所以到集体养殖场上拿东西，说到底，除了人品有问题，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大哥家的养殖毕竟还没得到多少效益，饲养资本还不充足，养殖还在困难时期。但他们能够大胆地走到今天敢一次性能养十几头生猪的地步已经是一个大大的进步了，他内心深处为哥嫂的养殖进步高兴。虽然他们没有参加合作社，但他们毕竟起步了，决不能让他们单干的养殖中途夭折，一定要想尽办法帮助他们走向强盛和成功。辛家富在精心管理合作社养殖场的同时，一有时间就去大哥的养猪场上看，随时帮助大哥解决在养殖上面临的各种各样困难，用自己的钱给大哥购买各种需要的东西，自己手头没钱时就向俊鸽和村里的乡亲们给抓借，尽量帮着大哥的养殖度过一道道难关。
这样，东沙滩上公私两家的养殖场总算都相安无事地发展下去。但前途未卜。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看咱们沙窝村靠聘闺女彩礼钱一度也成为沙窝村“首富”的李狗毛“大款”的情况。从今年开春，“李大款”到底是到了坐吃山空“没款”的地步了，没钱了，但馋吃懒做的毛病一下子是改不过来的，地里的一应农活依然只靠妻子大香花打理，自己照常在村里的闲人堆里逍遥，酒场赌场照常上，没钱就赊欠，还不了就用家当抵，今天让人家搬了大立柜，明日让人家搬走电视机，没多久，便家徒四壁了。大香花见好端端的“富豪”人家没几年就让酒鬼男人给败了个精光，终日里不是寻死觅活就是闹离婚，可闹来闹去银钱家产已经被败光，穷日子还得过，每天在家里和李狗毛吵闹上半天，生着一肚子气后照样还得下田营务庄稼。混到夏天，狗毛终于因穷得浑身只穿着一条破单裤子了，是酒场也没人要了，赌摊也不能上了，一个人一天天地无聊地在村里空转悠，天黑时肚子饿了回家，一进门总被老婆指着鼻尖大骂一顿，骂罢就让他出去借米借面。李狗毛这才警觉，日子再不能这样混着过了，这样下去别说再没得酒肉吃喝，人也真得要饿死了，得想法子挣钱了。但靠什么挣哩？种地？就有限的那几亩水浇地，弄好了也就是个肚儿圆。唉，还得试着养猪哩，去年和人家辛国富同时养的猪，人家人勤快，到现在发展得都到东沙滩上大养去了，去年自己和人家捉的是一窝猪，明显是因自己懒散把猪竟养成了猴子，除“猪砂”没取成，连死猪肉都瘦得沾锅沾得没吃成。再养就得认真下死苦养呀，得向辛国富学习了。可眼下连捉猪娃和买饲料的钱也没一分，咋养哩？唉，真是人到难处思亲朋，李狗毛在这困难的时候，想到他有可能借到钱的前酒肉朋友刘二，尽管他在刘二那里也已经有了不少债账，但毕竟曾经是平起平坐大吃大喝过的酒肉朋友哩，去向他说明自己养猪的决心和困难，老二应该会帮自己度过难关哇？李狗毛打定主意试着去向刘二借钱。
这天中午，李狗毛抱着极大的希望再次去登刘二的家门。也不知道是自己好长时间不到刘二家了，还是自己的西服破得厉害，一进刘二院却迎头遭到哈巴狗大黄一顿狂吠。狗毛站在大门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人出来给看狗，只得自己腾挪躲闪地躲避着大黄，仓惶地跑向饭店门口，在院当中还被狗食盆绊得杵了个大马趴，碰得鼻青脸肿。
李狗毛跑到饭店门口，用手揉着碰得又酸又辣的鼻子，瞭见餐厅里刘二夫妻又在陪麻振华吃喝。要是往日，狗毛不管主人接待与否，总是自己就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在酒场上尽情吃喝，因为那时是“富豪”人，可现如今一贫如洗了，真是富而乍贫不敢见人了。狗毛拍打着杵倒时滚沾在烂西服上的尘土，一边回头防着仍在狂吠的大黄，一边缩头缩脑地像叫花子似地附在门框上低声下气地吆唤道:“老二，老二，你出来一下。”借钱的事可千万不能让麻振华知道，曾经的“富豪”今日穷得借钱，他怕麻振华笑话哩。
刘二在饭店的餐桌上正和麻振华碰杯，听到穷鬼李狗毛喊他，嘴里嚼动着饭菜，猪尿泡眼眼皮也没撩地问道:“大晌午的，你扑甚哩？狗都咬不住？”
“你出来一下嘛，老二。”李狗毛仍然偷声缓气地躲在门后，探出头可怜巴巴地唤刘二出来，好在麻振华正和杏花调笑，没注意他。
刘二以为狗毛又来赊酒来了，起身出了饭店给狗毛使了个眼色进了超市里。李狗毛和大黄一起跟着刘二进了超市。
刘二从柜台上随便拿起不知甚时候喝剩的半瓶啤酒擩给李狗毛说:“给你，又酒瘾了？喝这半瓶啤酒哇，我不能再赊给你了，你赊的烟酒钱都两千多了。”
“甚？都两千多了？”李狗毛拿起剩啤酒正要喝，听刘二说自己的赊账已两千多了，惊得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二那颗柳编水斗似的大脑袋。
“呀哈，我这还骗你哩？给，自己看，只顾赊着受用，不算计欠下多少？你他妈还屁股里煮扁豆，发着焖（懵）哩？”刘二脸恼得猪肚子似地把账本“啪”地一声摔在柜台上让狗毛自己看。
李狗毛仰头把半瓶啤酒喝完才拿起账本翻看自己的欠账。那刘二防着狗毛赖账，每一笔帐都除了日期，还连当时是怎么赊的，在哪里打的拼伙，天气情况，来龙去脉都写得清清楚楚的。狗毛看罢，合上账本苦笑着，不敢再言语什么，借钱的主意来时打得铁壳儿硬，现在一下子就无法启齿了，抹了把清涕抹在鞋帮上后，双手无措地相互挠着手背转身要走。刘二见狗毛走呀，赶紧叮嘱说:“你得尽快还账，不然我上利息呀。”可李狗毛慢悠悠地挪到门口却又折回身来低着头在地上来回地转，一股清涕出来又在鼻尖下明悠悠地晃着也顾不上抹，自言自语地说:“唉，这狗日的，这该咋弄哩？这该咋弄哩嘛？”
刘二见狗毛那麻烦劲，便知他今日突然登门决不是又来赊烟酒的，单为个烟酒狗毛从来也没这么犯过愁肠，肯定是遇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这家伙，十拿九稳是想借钱。想借钱？没门儿。赊给你货也是为了销售，欠下的都还不了，再借给你钱？你当你是前几年的狗毛哩？刘二既然不打算帮狗毛度过难关，就得赶紧打发他走，便拿回账本说:“我说老狗，要是没酒喝，看在多年的交情上我送你一瓶喝去，你要是想借钱免开尊口，你有钱时几次都贷给胡先富，如今该要去了哇？向别人借得个甚钱？人家胡先富如今是又当书记又当工头，住在县城里过着天天过大年，夜夜娶老婆的光景，难道连你的钱也还不上？快赶紧向你那个表小舅子要钱去哇。”
一提向胡先富要账，李狗毛就像霜打了的叶子，蔫儿巴了。自从他为了高利息几次主动把钱贷给胡先富，到如今都要的没遍数了，眼见得那圪泡吃喝嫖赌大把花钱，可你一向他要钱，总是上下嘴唇一碰一个“没”字，别说利息，就连本金都要不回一分钱来。一想起总共贷给胡先富那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两万块钱，李狗毛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平日里都麻烦得不去想那些事。今天，刘二又给他提起，才觉得，他妈的，真是的，如今都穷到这份儿上了，就是拚了老命也得找那个狗日的把钱要回来。李狗毛果断地把清涕抹下摔在地上，抬腿迈出刘二超市，不料，被大黄扯住裤脚，险些又被拽了个马趴，李狗毛的身子向前扑闪了一下，强站定身子后恶狠狠地瞪了大黄一眼，心里骂道:“他妈的，真是人不走运气喝凉水都塞牙缝，如今连狗都和我杠上了。”
第二天，李狗毛就搭新星合作社的顺车到了察中县城。按照刘二是为了他要回钱来给他也能一并还账的目的才给他提供的地址，李狗毛很快就找到了胡先富在县城的住房，是一栋新建的纯砖瓦高档屋院，一丈多高的红砖院墙，高大的门楼雕梁画栋，镶着黄金排钉的紫红漆大门两边还各置一个面目狰狞的脚踏绣球的大石狮。李狗毛来到大门前，被胡先富的豪华门庭震撼得大气都不敢出了，要钱的锐气不觉失了几分，烂衣破裳的自己咋能进去吗？他怯着气瞅见红漆大门上锁着一只足有秤砣那么大的一个黄灿灿的大铜锁，门口、石狮子旁，还有院墙下，到处都是蹲着或躺着的蓬头垢面手提肩挎着大包小裹的打工汉。李狗毛悄声问其中的一个道:“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做甚？”那人抹了一把干裂得血糊拉茬的嘴唇说:“等胡总要钱哩。”
李狗毛情知自从沙窝村水库工程结束后，胡先富在县城包工已经又一年多了，胡先富已经是“胡总”是无疑的了，这些人肯定都是胡先富雇过的工匠，便又问那个工匠说:“你们是在哪个工地上给胡总干过活儿的？”
那个工匠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烂嘴唇都在抖动着说:“后大滩沙窝村水库工地哇，都整整一年了，至今也没有给我们工钱。你是干甚的？”
李狗毛没有把自己找胡先富也是要钱的目的告诉那人，说:“我是胡总的亲戚，来蹿个门子，他人哪里去了？你们就这么干等着？”
那个工匠说:“我们初来时，他倒是在家，可说是出去给提款去呀，可一走十多天了就狼吃鬼没影儿了，我们分好几拨子人，这里留守的，有在城街上寻访的，据说那家伙肯在一个叫‘逍遥居’的酒店里吃饭，你如果也找他就多去这个‘逍遥居’一趟，说不准能在哪里找到，你见了他就说，他如果再不给工匠们结账，我们就到法院告他呀。”
李狗毛听了打工汉们说的情况，只得也到城街上寻访胡先富。
李狗毛离开胡先富豪宅，在县城街巷上一路打问“逍遥居”的地方，向午时刻，终于在一条叫作商业步行街的对面找到了这家饭店。他进了饭店的院，先到餐厅门口趴在门玻璃上向里张望，运气还真是不错，瞎猫撞着死耗子了，还真一眼就看到了胡先富，见西装革履的胡先富正和一位披肩发美女吃午饭，二人嘻笑着都在往各自的嘴里塞着剥了皮的白嫩嫩的肥大虾。已经饥饿的李狗毛不由得嘴角流出口水，进去蹭狗日的大虾吃？可考虑到自己的行状，不便进入这样豪华的饭店，还是要钱当紧，就蹲在门口等着胡先富出来。可他还没有蹲下，却见正吃饭的胡先富突然放下筷子接电话，接了电话后拉起那个美女就快步往二楼上走。李狗毛赶紧跑进饭店喊道:“先富，先富，你慢走，等等我，我是你姐夫，狗毛。”
胳膊正挽着梦蝶上楼梯的胡先富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却见他的表姐夫李狗毛蓬头垢面，像一个叫花子一样向他跑过来。他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他妈的，这酒鬼甚时候进城的？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怕梦蝶笑话他有这么个穷亲戚，便一个人从楼梯上返下来，板起白圆脸，瞪着斗鸡眼把李狗毛当叫花子地往出赶:“去去去，你怎么敢进这地方来？出去，赶快到外面等着要饭。”说着把李狗毛推出饭店。一出饭店，胡先富把李狗毛拉到一边，白圆脸勉强地笑着说:“姐夫，你甚时候进城的？找我做甚？”
李狗毛一听胡先富问找他做甚？就不由得想发怒。这狗日的，看来把欠人钱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这世道，欠钱的都是爷，要账的真都是孙子了，有怒不敢言。李狗毛的脸刚沉了一下，但不能发脾气，就立刻又换成一副哭丧脸说:“先富啊，姐夫进城都四五天了，可终于找到你了，听说你如今发大财了，可能给我钱了哇？我和你姐的光景，如今可是穷得快揭不开锅了都？啊？先富？”
其实，胡先富一见李狗毛找他，就知道又是来要钱的，他眼下还不准备给这个酒鬼钱，早编好打发他的措辞。李狗毛一提要钱，胡先富也立刻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唉，好我的姐夫哩，我只是名声在外，哪里就能发了大财？连小财也轮不到咱发嘛？那些工程上我只不过就是个监工的，连工人的工资也发不了，你就再等……”
没等胡先富打发了李狗毛，突然一群破衣烂衫的打工汉们“呼啦啦”地围住了胡先富，这伙人围住胡先富就一股声地向胡先富要钱。胡先富丢开李狗毛向围上来的工匠们说:“你们咋又来了？我早说过了，水库工程到现在上面还没有拨款呀，我给你们打听了，再过几天就拨款呀，到时候我主动联系你们。”
一个黑脸大个子工匠振振有词地大声说:“姓胡的，沙窝水库工程码工都一年了，我们也早打听了，那个工程上的钱都早已经足额发放了，你还骗我们？今天你不给我们钱，你就别想走。”
一群工匠们把胡先富围得死死的，李狗毛也被围在里边，他此时但愿工匠们能把胡先富的钱逼出来，自己也能拿到钱。可这时，和胡先富一起吃饭的那个女人从饭店里出来对工匠们说:“大伙放开胡总，我是工地上的出纳，给胡总带钱来了，你们放开他，让他给你们发钱。”
工匠们一看那个女人手上拎着的皮箱，都信以为真了，便“呼啦”地闪开一条路，那女人跑进人群里，上前一把拉起胡先富就跑，边跑边大声说:“工匠们，到车上来领钱哦。”又低声对胡先富说:“快走啊，吴书记打来电话，说他们三缺一哩。”
等工匠们回过神来的时候，胡先富已经和那个女人一起钻进了停车场上的“夏利”牌轿车里，车子“轰隆轰隆”地发动了，车尾冒出一股呛人的白色烟气。
工匠们一齐跑到胡先富的轿车前，企图拦下胡先富的车。
李狗毛也不死心，心想自己怎么也是胡先富的亲戚，既然工匠们说胡先富手里有钱，他准得给自己的亲戚还点账哇？便跑过去拉住胡先富轿车的门把手，正要说话，可轿车却一声呼啸，箭一般地冲开工匠们蹿了出去，两个工匠被轿车撞得都摔在地上。李狗毛被轿车带得也摔了一个大马趴，人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蚧蛤蟆似地趴在地上。
要钱无望，李狗毛只得两手空空地又回到沙窝村。
手中没钱，养猪的念头只得作罢。这阶段正是水浇地庄稼的追肥灌溉期，好在今年的机井由女婿高金龙承包，水费可以赊欠，但化肥没钱买不回来，不追肥地也没必要浇。狗毛是猪也养不成，地也种不好，熬煎得心如猫抓似地惶惶不可终日。一天傍晚，他又到刘二那里乞讨了一瓶散装酒，想借酒浇愁。一个人边往家走边干咂烧酒，临近自家院时，竟把一瓶散酒干咂了个底儿朝天，人醉得昏昏沉沉，回家时居然把辛国富家黑糊糊的沤肥坑当作自家的大门洞进，一脚踏空，“呼嗵”一声掉进两米深的沤粪大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