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东沙滩上的新井配套之后,辛家富把照顾老爹和喂猪等一应家务营生全部托给了大哥,自己带着王丑蛋和刘拴牢上了银贡山。上山后,为了抓紧完成起石头任务,他们在半山腰的一个破庙里住下,起早贪黑地在山上炸山取石,不觉已过十几天时光。他们每天都是闻着村里的鸡叫就从铺着麦秸草的庙地上起身,三个人一起都背着麻袋,上山时顺道捡拾干粪和枯草树枝,以备中午在山上热饭和取暖,天黑时才带着剩下的燃料返回庙里吃晚饭休息。有一天晚上吃罢饭,王丑蛋和辛家富说,听说这银贡山上有大宋年间杨六郎射来的箭哩,咱们好样儿在这山上,再忙也得寻找着看看,看到底是真是假?辛家富说,一来,咱们起石头忙,哪能顾得上寻那甚箭哩?二来,那本身就是个传说,杨六郎力气再大也不可能从雁门关把箭射到这么远的地方。咱们赶紧起石头哇,起够石头回家过年,各自把咱老家山西平鲁出生的唐朝大将蔚迟恭门神年画请上一幅,贴在大门上避邪倒是实实在在能办到的事,回晚了连门神也买不到了。于是,三个人都心无杂念地起石头。开始干活儿时,他们的手虽然都戴着手套,但没几天就都磨得不能用扔掉了,都赤着手操持工具,搬弄石头,三个人的手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磨得,都不断地起着脓血泡。衣服更是都被石头挂扯得如狼扯过一般。由于忙于劳动,也为了节约从山下取来的水,三个人自上山以来,一直都没有洗涮过头脸,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就像原始森林里的野人一样。山下村里来破庙里瞧稀奇的娃娃们都管他们三个人叫“愣讨吃子”。每晚三个人回到破庙里时,娃娃们便三一群五一伙地来破庙里戏弄他们。他们三个人在山上石场单调寂寞地干上一天活,回到庙里也极乐意和娃娃们嘻笑打闹寻开心。辛家富把他们吃剩的烙饼分发给小家伙们吃,并给他们拉从家里带来的胡琴,来看热闹的娃娃们越来越多。每晚娃娃们一来,辛家富吃罢晚饭就饶有兴致地给娃娃们边拉边唱。后大滩的老少爷们儿最喜欢听的是用门楼调,俗称讨吃调来演唱《戳古董》段子。少不更事的娃娃们也央求辛家富用讨吃调给拉唱《三呵愣戳古董》,但辛家富拒绝给他们拉唱曾经因贫困发生在后大滩的真实的奸情凶杀事件。他一想到那件凶事就心中不快,况且娃娃们也不适宜听那些他们还不太懂的男女风情俗事。他不是声情并茂地给娃娃们拉唱歌颂母亲的流行歌曲《小草》、《妈妈的吻》和歌颂祖国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等格调高雅的美声歌曲。就是拿腔作调地给他们拉唱晋剧《三娘教子》,晋蒙陕流行的二人台小戏《闹元宵》,还有跟巴特尔学会的蒙古长调和呼麦等。娃娃们也都样样听得入迷,每听罢一曲都高兴地抹着清涕,不断地拍着冻得发紫的小手叫好。拉唱罢了,辛家富就考问他们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而且还给娃娃们讲解他们从未见到过和听说过的许多大千世界上的奇闻异事。什么印度尼西亚的科摩多巨蜥是如何活吞野猪的,宇宙飞船的登月英雄们是怎样飞到月亮上去的。他也给娃娃们讲了银贡山是大青山的支脉,山上有大宋年间武将杨六郎射来的“干摇不动”的箭羽的神话传说。还说了在抗日战争时期,绥中地区的银贡山曾经是革命前辈李井泉司令员领导下的八路军骑兵支队伏击日寇的险要阵地等等等等。很快,这些小家伙们不再认为破庙里住着的人是愣讨吃子了,尤其把辛家富看作是一位比他们的老师还有学问的高人。他们便不再戏弄辛家富他们了,每天晚上来听完辛家富拉唱后都规规矩矩地站在庙门口,就着庙里昏暗的油灯光继续听辛家富给他们讲解白日里在学校里的课堂上听不到的许许多多的新话题,新知识。久而久之,辛家富和娃娃们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娃娃们不约而同地把自己家里的可口饭菜拿给他们新认识的“老师”和他的两个工友吃。娃娃们的家长们也为了鼓励辛家富教自己的孩子们学问,都主动上山帮助辛家富他们起石头。这样,无意间,石场上起石头的人手就多起来了。半个月的时间,辛家富他们起下的石头就有预期数量的一多半了。这时候,由于天气愈加寒冷,又逼近年节,辛家富开始想家了,他想到了年迈病残的父亲,他老人家的哮喘病和关节炎会不会加剧?临走时给买下的药吃完了没有?他也想到了心爱的俊鸽,这期间,虽然是寒假期,但她一定又给成绩差的学生们补习哩,她置身于那些破门烂窗,又没有取暖保障的教室里一定很辛苦,会不会被冻感冒了?他多想回去看望老爹和俊鸽,但路途遥远,天寒地冻,往返一趟得耽误三四天的工。再说自己是起石头的领班,决不能在完不成任务之前带头回村探家去,回家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极力不去想家和亲人们,每天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用在起石头上,可每天干得筋疲力尽了,爹和俊鸽的影子还总是在心头萦绕,特别老是爱感冒的俊鸽。他每天在山上干着活儿,不知咋得,干着干着就老是突然想起俊鸽,回到庙里,晚上躺在草窝里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俊鸽那单薄瘦弱的老是忙碌的身影。在这寒冷的假期中,她是不会在家休息一天的,不是带着学生们在冰天雪地上捡拾生炉子的干粪,就是站在讲台上呵手跺脚地给学生们补课。每想到这些,辛家富就更加坚定年前必须起够石头的决心和勇气。一定要起够石头,争取明年早春上水汇地,让沙窝村的散户乡亲们早一天都富起来,早一天建一所崭新坚固的小学校,使老师和学生们不再饱受夏遭雨淋,冬遭风雪的艰难困苦。有一天夜里,辛家富做了个梦,梦见沙窝村盖起了新学校,俊鸽终于拿到了足额工资,用工资给学生们买回各种各样的学习资料和用品,同时也给她自己买了好多补品,把身体养得白白胖胖的,站在讲台上讲课时,声音铿锵宏亮,动作稳健而有力,再不像过去那样弱不禁风了。第二天早上,辛家富来到石场上,脑海中回想着夜里的梦,总有点隐隐的不安。他想,人们常说梦都是反的,自己昨天夜里的梦都是好事,莫不是俊鸽她……他不愿把俊鸽往坏处想,她不会有什么事的,她补课再艰难也毕竟守家在地,能有什么事呢?有事也只不过是个头痛脑热的感冒。辛家富尽管往宽处想,但想来想去,总觉得无形中像有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总是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定,有时耳朵像火燎一般发烧,有时下眼皮又像生出一副小心脏似地在“突突突”地跳动,他心烦意乱地无法干活儿,便不停地蹲下身来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王丑蛋见辛家富一反常态,突然心神恍惚地不好好干活儿了,而且不间断地熏烟,便戏弄说:“家富哥,是不是想俊鸽嫂子了?要是想了就回去眊眊哇?人常说,难活不过个人想人哩。你若想了她,不回去眊,钻在这银贡山上的石头窝子里,熏烟能熏出你那个大花毛眼眼的俊鸽来?”
王丑蛋一句玩笑话,说得辛家富更是心痒难耐的,他羞臊地摁灭大半截烟卷儿,站起身来,摸了摸发烧的耳朵,又揉了揉眼皮跳动的长睫毛大眼睛说:“你胡说甚哩?我哪里是想她了?我是思谋着想再寻个好场子哩。”说着话,眼睛不知是被揉的缘故还是怎么得,却湿潮潮的,还红壳壳儿的了。
刘拴牢边撬石头边正色地说:“家富哥,这个场子就挺好的,还寻甚新场子哩?你要是真想家就回去一趟哇,正好咱们带的吃面也不多了,这次回去切记带个好和面盆子来,老用咱捡回来的那个烂铁洗脸盆和面,我的手已经被扎了好几个窟窿了。”
辛家富的确是心烦意乱得很,他没心思再理会王丑蛋和刘拴牢,继续揉着眼睛走出了石场。出了石场后,径直往银贡山顶峰攀去。
辛家富一口气登上顶峰,待喘息稍定,便双手叉腰铁塔似地站定,顶峰上呼啸的寒风再大也奈何不了他,他巍巍不动地举目向东瞭望。尽管视线里云雾缭绕,风雪迷漫,但苍凉广袤的后大滩却尽收眼底。左手是冰雪覆盖得如原驰象群般绵延的七层山,右手是蜿蜒曲折似白色巨蟒腾跃的辉腾梁高原。辛家富一不观长山,二不望高原,他的视线首先锁定正东方鹤立鸡群地矗立于那无数连绵起伏的银装素裹着的丘陵间的大黑山,然后在大黑山脚下东南侧不远的地方去寻找着沙窝村的形迹。但在迷漫的风雪中,好长时间,他只能依稀地瞭见沙窝村前的南坪梁。在他的心目中,瞭见了南坪梁就等于看到了沙窝村,也就看到了老爹,也看到了他那日思夜想的恋人俊鸽。……雪雾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俊鸽正夹着教案本顶风冒雪地在雪地上坎坷地走向位于河槽北畔的胶泥坡上破烂的小学校。……辛家富恨不得自己生出一对雄鹰般的翅膀,一跃身“呼啦啦”地展翅翱翔飞回沙窝村,然后,一个俯冲就落在俊鸽脚下,把她从雪地上背起,一直背进小学教室里……就在此刻,辛家富断然做出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村一趟,回去看看亲人们,要不然,心里实在是五麻六乱地没法儿好好地干活儿了,况且也真该回去取白面和山药蛋了,并带一个完好的和面盆来。
当天午后,辛家富在石场里安顿王丑蛋和刘拴牢二人,让他们一定要注意劳动安全和规范作息时间等诸事后,下山从破庙里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回到沙窝村。
辛家富回村一踏进家门,首先就询问老爹的病情和种猪喂养的情况。辛培旺告诉二儿子说,他的身体一如既往,病情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各种药都还有,他哥把种猪也喂得挺好的,一个个溜光肥圆。听罢家里的情况,辛家富放心地就要去看俊鸽,不料,人还没出门,老爹却突然黑着脸对他说出了俊鸽冻伤住院已经半个月时间的不幸事。辛家富听后,脑袋“轰”地一炸,头晕得仿佛窑洞都在旋转。我的个老天爷啊,怪不得自己在银贡山上好多天耳热眼跳,且无缘无故地心烦意乱,原来到底是家里出事了啊,而且是俊鸽。辛家富没来得及向爹打问俊鸽冻伤的详细经过,胡乱塞饱肚子后,骑了自行车星夜兼程地向县医院赶去。
这天上午,高俊鸽正躺在病床上看那本《教育心理学》,突然见辛家富风尘仆仆地一头闯进自己的病房,她喜悲交加地怔住了。喜的是日思夜想的亲人到底来看自己来了,悲的是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在他心目中完美的俊鸽了。右脚的趾头全部切除,肯定成了瘸腿俊鸽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不但不能再很好地帮助他做事,而且还很可能会成为他的累赘。当辛家富走到床边的时候,她本想“哗”地一下丢开手上的书,一头扑入他的怀抱,但她却心虚地极力控制着感情,用两只还都涂着膏药的双手扶着床沿,下意识地把裹着雪白的沙布,散发着浓浓膏药味的秃脚收回到被窝里,同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从那对大花毛眼睛里“啪哒哒”地掉落在放在腿上打开着的书页上。
辛家富明白,高俊鸽一见他就哭,这是在她内心的喜悦和痛楚交织下的复杂感情所致。他镇定地把带来的水果和奶粉放在床头柜上,故意笑着对泪流满面的高俊鸽说:“啊呀,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我来眊你?”
正在地上的塑料盘里“哗哗”地给俊鸽洗衣服的俊虎媳妇儿玉英抬头笑着对辛家富说:“姐夫,你可终于来了?我姐分明是高兴地哭哩嘛?”说罢站起身来,双手在围巾上擦了擦,给辛家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说:“姐夫,你先喝水,喝着水好好地和我姐叨唠哇,我去买午饭去,姐,今天中午给姐夫吃甚好的呀?”
辛家富接过玉英手上的水杯继续调侃还在落泪的高俊鸽说:“快别给我买饭了,我一夜跑来,本来已饿得肚子咕咕叫,谁曾想人家不喜欢见我,见面就哭,我甚好饭也没吃处了。”
高俊鸽终于“噗嗤”笑了,用衣袖擦了泪水对辛家富说:“就该饿着你,石头没起够吧?回来做甚?再说,我成了瘸腿子了,还值得你误着营生来眊?”
辛家富大睁长睫毛的双眼说:“你是胡说甚哩?受了点冻伤就成瘸子了?你就是瘫了也是我的人,想让我吃饭,你就给我乐呵起来。”
高俊鸽抹着泪对玉英说:“玉英,咱俩喝面条吧,给他买一大碗猪肉炖豆腐和四五个白面馒头,要买现的。对了,别忘了买盒好烟。”
辛家富说:“你们想喝面,咱就都一起喝面。我是开玩笑哩,这会儿身上还揣着烙饼呢,不饿着的,烟也别买了,医院里是不能抽烟的。”
玉英说:“我听姐的。”说罢探手提了红色网兜出了病房。
玉英一出病房,辛家富一转身倒坐在床沿上,一下子就把高俊鸽搂在怀里。这阵子,轮着他落泪了,他紧紧地搂着饱受伤痛的俊鸽,仰着头,极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用责备的口气说:“鸽儿啊,我的鸽儿,你都被冻成这样儿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告诉我呢?山上没有信号不能打电话,你就找人上去寻我嘛?要不是我那天夜里梦见你,白天想你想得耳热眼跳,心烦意乱地干不成营生,打死我也不会知道你冻伤住院的事。……我知道,你冻成这样儿不告诉我,无非就是怕影响我起石头,可是,你知道吗?如果你冻伤后处理或护理不好,再有些什么闪失,……我,我一旦失去了你,我还创的个什么业?致的个什么富啊?渠可以推迟修,水浇地也可以推迟种,可这世界上,我还会再能找到一个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