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富终于拉完又一曲,他睁开拉琴时深情地眯着的泪眼,突然看到自己思念的人正微笑着楚楚动人地立在门口的月光里。他以为自己在梦里,但见俊鸽手里提着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包裹,而且一股饭菜的浓香已经蹿入他的鼻腔。他意识到,俊鸽的到来,不是梦,是现实。他立马丢开晋胡惊喜地说:“哥的那个亲亲,正想你想得没办法了,你就到了,真是哥哥的心肝肝。”说着就奔过去拥抱俊鸽。
俊鸽抬起提包裹的胳膊,用肘部推开家富,亲呢地说:“别介,人家提着热饭哩,我思谋一停电你总饿肚子,给你送来了饭,吃了饭再抱不更有精神头?呵呵。”俊鸽说着用脚关上门后走向灶台。
不等俊鸽把包裹放下,辛家富就取过筷子,急着问:“甚饭,这么香?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
高俊鸽把放在灶台上的毛巾包裹打开,取出盛着满得冒尖的一大碗饭菜说:“碗里下面是西红柿炒鸡蛋,上面搁着三张油烙葱花饼。”
辛家富看着那冒着热气的炒鸡蛋和葱花饼,香得吞咽着口水,端起青花瓷大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先吃葱花饼,这是俊鸽用菜籽油烙的和了调料的拿手好饼,橙黄柔软的薄饼,丝丝缕缕的,上面遍布白绿相间的葱花。由于饥饿再加饼子色美味香,辛家富一口就吞咬了大半张饼子,而且是只笼统地嚼了几下就咽,没料想,噎住了,喉咙里“嗝儿嗝儿”地直响,梗着脖子笑得眼睛都翻白了。
俊鸽攥着拳头给家富捶着背笑得嘎嘎地说:“啊呀,你急甚?慢点吃嘛,饿死鬼转世的?”说罢给从暖壶里倒水,但发现壶里空着。
辛家富终于咽下了饼子,揩着眼泪说:“一天没吃饭,就是快成饿死鬼了。”又咬了一口饼子嚼着说:“咋好多天不来了?以为你忘掉我了。”
俊鸽往电热水壶里舀着水说:“再忙也要吃好饭哇,你这人真是难缠,我来得勤了,说怕误了学校的事,不让来,来得少了又说忘了你,一天通好几次电话,能忘了?”
辛家富咽下去一口饭说:“想你这个肉圪蛋哩嘛,通电话能管个屁用?”
俊鸽开了电热壶,拿起抹布擦抹锅灶上的尘灰,说:“这才一礼拜时间就想了?那你还不赶紧娶你的媳妇儿?娶回来不就能日日夜夜地守着了?”抹罢锅灶,把给家富带过来的换洗衣服从包里取出来一件一件地放在桌子上。
一提到娶妻的事,辛家富就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眼下对婚期还未作任何打算,无法明确就婚姻问题对俊鸽作任何表态,更谈不上具体时日,他只顾往嘴里塞饭。
俊鸽放好家富的衣服又去打开他的铺盖卷,她把被褥的护里布单拆下来,连同他随便扔在炕上的已经汉迹斑斑的衬衫一起卷起来准备带回家去洗。
辛家富吃完饭,打着响亮的饱嗝儿声,又一把拉过还在给他整理家的俊鸽说:“行了,你一过来就不拾闲,坐着歇会儿哇。”把俊鸽拉着和他一起坐在炕沿上,二人肩并肩地依偎着。家富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劳累得僵硬的胳膊搂住了俊鸽温暖而棉软的腰身,他惊奇地觉得俊鸽的腰身不像原来那么纤细了,丰满粗大了许多,他放开俊鸽的腰身,双手端着她的两只手端详着她的腰身说:“俊鸽,你莫非……”
俊鸽知道家富想说什么,偏仰了头问:“咋啦?”
家富一语中的地说:“几个月了?咋不告诉我?”
俊鸽撒开手坐回炕沿上平静地说:“亏你还有这眼力,我还以为你是个榆木疙瘩哩,我能早告诉你吗?让你早知道了,肯定又让我去打掉,这一次,我是铁定要生,在饲养房,村里窑洞里,哪里都行。”
辛家富仍然转不过弯子来,他本来就半开玩笑地套问她,没曾想她真的是又怀上了,而且执意要生,他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立合作社,事务繁杂得还连个头绪都没理出来哩,却又赶上俊鸽要生娃,便着急地大睁着眼睛说:“甚?你这回要生?可是……”
“你还可是甚哩?你,你以为人家怀一个容易吗?再打咱就永远没机会了,我的愣头青啊?”俊鸽的大花毛眼里居然凝出两颗晶莹的泪珠,目光中满含着怨恨和委屈的神色,死死地盯着辛家富那张还在愕然的脸。
辛家富见俊鸽生孩子的决心如此果断,而且目光中还满含着怨恨和委屈,突然觉得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而且眼看着马上就要做父亲的自己,竟是何等的渺小和无能啊?他不再纠结和反对了。是的,人生在世有什么能比生儿育女再大的事哩?而且凡事都要随遇而安,既然俊鸽又怀上了,而且执意要生,那就快顺其自然哇,就让她生哇,生养了儿女只不过是在事业的奋斗中加大了一些负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自己奋斗的全部目的本来也就包含着是为了未来的后代们的福祉的,人生如果没有后代,果真还就真是没必要做太多的奋斗哩。生哇,有了儿女就是福运,自己干事业的信心和勇气也会更加坚定和强大了。辛家富转忧为喜,过去重又搂起因怀孕而更加风韵的俊鸽,用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俊鸽微微隆起的腹部,满含歉意地说:“那,那咱就生,你别生气嘛?我只是觉得有些突然,我现在改变想法了,觉得生娃儿,不仅不会是负担,反倒是我奋斗的动力了。娃儿的到来,是上天的福赐,几个月了?我只顾忙,没操心就要做爸了。早知这样,咱无论如何也得盖新房。”
俊鸽用自己的纤手拿开家富的大手说:“没条件就别盖了,只要你愿意让我生我就乐意了,就生在这个饲养房里同样是咱的儿女。”
辛家富挠着后脑勺惭愧地说:“哪能哩?那不叫世人笑话死了?把孩子生在养殖场?那不成了猪娃儿了?我原准备等成立了合作社再给自己盖房,现在看来,秋后就得动工,马上就要进入夏季,夏季雨水多不易动土工,秋后咱一定盖房,一定要让咱们的娃儿出生在属于他自己的大正房里。眼下先抓紧把合作社办起来,你可千万等着。”
俊鸽被家富的话逗乐了,“噗嗤”一笑说:“啊呀,看你个大傻瓜,生娃是有时间的,能由着人急吗?甚时候生就得生,看把你慌张的,我估摸是十月里的。我说不哇不哇,你就是不听,这时候着急了?盖不盖新房我不管,反正母亲我是做定了。”说罢轻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辛家富激动地说:“那我这父亲也是做定了,生吧,也真该生了,咱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一定要让孩子生在新房里。生在窑洞或饲养场就怕他姥爷也不让我。咱订婚那会儿可是夸过海口的,都一直推迟到现在,娃儿都要出生了还不盖新房,连自己也说不过去了。”
俊鸽听家富说一定要盖新房,高兴地双臂搂着家富粗壮的腰,脸贴在家富的胸脯上问:“那咱的新房往哪里盖?那年从银贡山拉回来的根脚石是卸在了老窑洞的东面的。”
家富说:“现在咱的摊场在东沙滩,新房也肯定得盖在这里了,这样你教书远了,我给你买辆带蓬子的摩托车。”
俊鸽甜甜地别了家富一眼说:“先别吹牛,到时候给我买辆自行车就可以了。”
辛家富扳正俊鸽的身子,一本正经地说:“不吹牛,咱们的养殖业壮大成功已为期不远,别说买辆摩托车,就是一切现代化的家用电器都要挑好的买,这决不是假话,我已经成竹在胸,咱们的所有奋斗就是为了能够过上要甚就能有甚的富裕光景的,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高俊鸽深深地点了点头,她相信家富的话一定会变成现实的,因为他有一身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和一颗永不畏惧艰难困苦的心。
这一夜,俊鸽又没回村,两个人又相拥着睡在饲养室的小炕上。睡下后仍然热烈地讨论成立合作社的所有事宜。家富说,等种罢地就成立合作社,东沙滩有了西石头梁下北沟的防洪水库做保障,乡亲们这二年水浇地种着,手里也应该都积蓄了入股的资本了。首先吸收几户对养殖业有信心的村民,比如王丑蛋、刘拴牢、胡根富、巴特尔和南沙窝的辛家兄弟等,当然还有大哥辛国富。大哥大嫂过去对大量养殖没胆量也没经验,现在他们初步偿到了甜头,咱们把他们拉过来,让他们也加入合作社早早富起来。家富还说,常有有张罗了好几回要来养殖场上班,只是因眼下还没有资格雇他,不能答应,等成立了合作社,他要把包括常有有一家三口和村里所有没有入股能力的乡亲们都雇来打工,让他们就业挣钱。家富还说,合作社如果经营好了,以后还要成立饲料加工、肉食加工和贸易一条龙的公司,力争让土地少的乡亲们全部来新型的集体企业上挣钱,向共同富裕迈进。
高俊鸽坚信家富的理想都会实现的,她也趁兴告诉了家富几个学校里的好消息。她说,在前几天的全学区通考中,沙窝小学各年级学生的学习成绩都名列前茅,县教育局也终于筹到了资金,明年要在沙窝村盖一所中心小学校,接纳北沙梁和东壕赖村的学生们都来沙窝学校上学。
谈到学校的事,家富才想起自己积压在外出户闲房里的那六十套桌凳。他早已把辉腾梁木器厂的欠债还上了,那些桌凳可以无偿地捐献给学校了。家富对俊鸽说:“听学生家长们说,胡先富搞回来的那些扶贫桌凳已经都烂得不能用了,如果确是这样,你明天就带学生们把咱们存放的那批桌凳都搬到学校去哇,饥荒我早打了,这一次咱们一分钱也不要,就算我对咱村教学事业做一点贡献哇。”
高俊鸽说:“那批扶贫桌凳的确都烂得没办法用了,主要是桌面都是用刨花板做的,都酥得像糠窝窝似的,有不少桌子早已扔出去了。其实我也早想把咱那些桌凳搬过去用,就怕村委会通不过,又说我是以权谋私哩,如果你要捐献,那我就理直气壮地搬过去了。我也代表全体师生和家长们谢谢你了,呵呵。”俊鸽说罢,感激地在家富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接着说:“我明天就领学生们搬桌凳去。”
辛家富说:“搬哇,我如果有时间也过去帮你们搬。”
夜深了,一对热衷于各自事业又都相濡以沫的深爱着的恋人,互相搂着对方的脖子又讨论了许多生活和事业上的话题,在不知不觉中都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高俊鸽带领学生们去搬桌凳,老刘老师听说是辛家富捐献的,张罗说要到村委会申请开个捐献议式,表彰一下无偿扶助教育事业的辛家富。但他的提议被辛家富否定了,辛家富说,自己给家乡的学校办点实事,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决不张扬,如果明年养殖场效益好的话,还要为小学校捐款建体育场哩。但他的所有作为都绝对不搞任何的仪式和宣扬。
……
谷雨一过,所有的农作物播种基本结束,繁忙了又一个早春的庄稼人们又可以稍微轻松一些了,但上水浇地的节奏却是一刻也不会停顿的。人们除了照常排队等水以外,基本上再没有什么太忙的事了。这几年,由于东沙滩种上了水浇地,种罢地外出打工的人也很少了,人们大多数都把时间和辛苦用在了营务水浇地上,有事没事地终日在地里转悠,实在没正经活儿干,就提着铁锹四处堵鼠洞或修筑防洪地埂。总之,为了土地的健全,庄稼的丰收,人们在新生的基本农田上做着自包产到户以来从未有过的举动。当然,人们之所以能够在自己的家乡安居乐业,最应该感谢的就是回家创业的辛家富,感谢之余,人们继续关心着辛家富创业的每一件事情,而且不论在田间地头或是在村里的街头巷尾,只要能和辛家富迎头碰面,总是极其尊敬地和辛家富招呼问候,有的还恭敬地奉上自己廉价的纸烟。有许多人都在不断地打听辛家富的大型养殖场的发展情况,表面上说是要去给养殖场帮忙做这做那,但辛家富明白,乡亲们是都想着农闲时到他的养殖场打工。所以,辛家富必须加快成立股份制养殖合作社,越快越好。
这天下午,辛家富开始找有意向参加合作社的几户乡亲们,让大家晚上都到养殖场上开一个会议,商量成立股份制合作社的事。他首先去南沙窝找大哥辛国富。
辛家富是步行到南沙窝村的,他一进村口,就远远地瞭见大哥家的矮院墙外爬着好多人,好像是在看大哥院里的什么热闹哩?他意识到,大哥家一定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有那么多人围观,他加快脚步赶到大哥的家院。
大哥院里横躺着一头半大子猪,那猪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四只蹄子都僵直了。大哥手里拿着装好药剂的针管给猪打针,但针已经扎进脖子去,猪却没有一点动静,只是低沉地喘着,气息奄奄。嫂子翠花从屋里拿着剪刀出来手忙脚乱地去剪猪耳朵,剪了一个豁口却捋不出一滴血来。
墙外有人说:“国富,你两口子快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猪都咽气呀才又打针又放血的,俗话说,饭要热吃,病要早看嘛,猪有病就得早看,死到临头了才着忙呀?不济事了。”
辛国富把针管从猪脖子上拔出来,蹲在将死的猪旁手足无措。翠花见家富进了院,仍在捋猪耳朵,边捋边数落国富说:“人家养猪发旺,就让人家发旺去哇,一点累害也没有能不发旺?你就这命,他爷能做营生的时候轮不到你家来,躺倒身子了轮到你家了,你就这么成天介扶起放倒地伺候你爹哇,能顾得上猪病哩?都死完哇,都死了就能身轻利爽地伺候那个棺材瓤子哇,啊哈,我好苦的命啊,呜呜呜……”说着竟干嚎起来。
辛家富没理嫂子的哭骂,到猪身旁蹲下去用手摸猪,猪身已经发凉,问大哥说:“这猪病了几天了?”
辛国富说:“昨天早上才病的呀,早上你嫂子喂食时只吃了三两口,我以为是感冒了,不要紧的,爹这几天添了病,连屎尿都得人接,又老是肠干(便秘)我昨天给爹去沙圪蛋抓中药,沙圪蛋药不全,又到羊滩村去才抓全,天黑了回来才想起猪病的事,恰恰儿武兽医也不在,自己到北沙梁买了一盒“泻痢停”回来就打了一针,今天早上又打了一针,没料晌午后就不行了。这猪可就是真难养哩,得病连治的工夫也没有。”
辛家富安慰大哥和嫂子说:“牲灵这东西哪有没灾没病的?我养那么多猪,病死的无其数了,关键还是咱们护理不到,也有得急病的,谁也治不及时,比如败血症,巴氏干菌病,你们这头猪肯定是得了急病的,不能死上一头就灰心丧气了,猪得继续养,以后多多关照就是了。嫂子,你别哭了,到我那里再赶上一头补上,也给你这么大的一头,你自己去挑。”
辛国富说:“那哪能哩?是我们忙管护不周到,也可能是这阶段忙得给猪圈消毒的次数少了,要捉就等着还捉小猪哇,哪能赶你的半大猪?”
辛家富说:“你们自己看着办,怎么都行,反正养猪肯定得好好管护,有病最好及时看。这么的,你们实在太忙就再让爹到我那里去哇。”
翠花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腿上的尘土说:“大小也不捉了,反正我们这家人也没发大财的命,养多少也是个来五去五,就只顾养老人哇,你摊子大,发你的大财哇,爹还就在这里哇。”
辛家富听着嫂子的话还在挖苦自己,便不再言声,到西墙下轰去卧在平车上的鸡群。 辛国富以为二弟要帮着他用平车拉着丢死猪去,对家富说:“二弟,你忙你的去哇,我这死猪不想扔,想煺洗出来吃哩。”
辛家富把鸡赶得“哗啦啦”地都飞下了院子,架起车辕说:“我不是给你扔死猪,我用车拉爹到东沙滩呀,但你的死猪最好别吃,因死因不明,别再把人也吃坏了。”
辛国富过去拦着二弟说:“你别听你嫂子瞎说,那猪就是得急病死的,哪里是因为伺候爹耽误了的,你那里更忙,还是让爹就住我们这里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