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金龙终于被几个人推搡簇拥着从大门口狼狗窝处臊红着和他爹一样的马脸走向彩凤乘坐的轿车。来到轿车门前也不伸手开车门,却从衣兜里取了支烟点上狠劲地抽着。彩凤自己下车走向金龙,昂起头,抬起双臂,做出让金龙抱的样子。没料,金龙一闪身,又挤出人群消失了。
彩凤一把将埋头红巾扯下来,恼着脸低声骂道:“草包,不抱也罢,我还不稀罕你个丑八怪在人前朗地抱哩。”说罢挣脱娶亲女客的手,揩着泪水独自一个人走到挂着红布的新房门口。
彩凤一个人到了新房门口,耍笑的人们一窝蜂地涌过去挡住她。主持人也过来要她和金龙拜天地。人们再次四下里寻找金龙,但此时的金龙连狗窝边也没在,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耍笑的,主持的,见天地也拜不成,也就都没趣地散开去,让新娘独自一人回了洞房。
高育仁老汉拄着拐杖也想看孙子和孙媳拜天地,但见非常隆重的婚礼因孙子的窝囊和任性最终搞了个虎头蛇尾,气愤地拿手杖墩得地皮“叭叭”地响,雪白的山羊胡子簌簌地抖动着责备身边垂头丧气的儿子说:“官儿啊,这成甚事体了?你再去找回那个灰猴来,娶媳妇哪有不拜天地的?不拜也罢,开席总得他在场吧?这么大的事宴,叫人家后大滩上的人们拿屁股笑话咱哩。”
高正官气得马脸蜡黄,把他老爹扶回屋,气咻咻地说:“不拜拉倒,死狗扶不上墙,反正媳妇儿我是给他娶回来了,日后过成过不成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看热闹的人们都因没有看上婚礼的高潮拜天地而扫兴地散去了不少,院子里的炮声也稀疏起来,只有愣有有独自一人捡着没有响过的小鞭炮,用烟头点着“叭”地一声,“叭”地一声,孤单地响着。
此时,各乡(镇)、村来赴宴的宾客们仍在不断地赶来,各种轿车、摩托车和自行车停了大半院。那些乘轿车的来宾们都是各乡镇的干部们,一个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地从流光溢彩的轿车里下来,都受到高正官热情的握手接待,都被礼让地引领到宽敞明亮的正房就席。那些骑着摩托车来的大都是各行政村的村干部,这些人虽然没有乡镇干部们那么体面,但也一个个穿戴整洁,精神饱满,村干部们都被胡先富请进了东西耳房里落座。那些骑着自行车的,还有徒步赶来的一般亲朋们都自己猫着腰钻进了院中央的大帐篷里坐席。
宾客们基本到齐,在等待开席的时候,开始送份子钱,鼓乐队再次开始演奏节目,高家大院又是一派歌管升平的祥和盛况。
高金龙又把圈在圈里的狼狗放出来,专注地把玩调戏。胸前别的新郎花掉在地上和狗屎滚沾在一起,被风吹得在院子里荡来荡去。
将要开席的时候,以绰号叫“独眼龙”的牛荣为首的丐帮队不失时机地开进高家大院。这几年,后大滩的丐帮越来越庞大,这支队伍原来多数是那些身残智障者们组成的,且大多数都能拉会唱,是专门以卖艺行乞为职业谋生的人们,后来竟不断混入了一部分馋吃懒做的和在恶劣生态环境下失去种地谋生信心的身强体壮的青壮年们,那些人虽然混迹丐帮,却不学无术,只是跟着能说会唱的艺丐们混饭吃,一个个烂衣破裳,蓬头垢面,一年四季中,一有事宴的消息,便像苍蝇一样,追赶着能念喜辞会唱“门楼调”的“独眼龙”牛荣邦主东游西荡,南来北往。
高正官娶儿媳妇的消息,前几天就风传后大滩各个村落,乞丐们互相转告,望眼欲穿地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乞丐们都晓得,高正官家是后大滩曲指可数的富贵人家,高家的事宴一定是非同寻常的丰盛,有不少百里开外的乞丐们都慕名赶来。今天的队伍,看阵容足足有四十多号人,在“独眼龙”的统领下,呈纵队按资排辈地鱼贯而入高家大院。这些乞丐们除了少数几个手里提系着红黄绿三色彩绸的连花落和肩上背着二胡或三弦的,大多数人都只是或背或提地带着污迹斑斑的包裹。进了大院,首先接待他们的当然是他们的同伙,沙窝村的“东道主”愣有有了。愣有有受总代东的委托,迎上邦主“独眼龙”礼节性地寒暄着并给大家散了一排烟,然后安顿“独眼龙”传话众乞丐们暂作休息,等待表演或念喜的时机。
观看乞丐们表演,和乞丐们调侃嘻戏是后大滩人饶有兴致的休闲乐事。丐帮队一进大院,本来已经入座的宾客们又都呼啦啦地从各个房间和帐篷里涌出院子,兴趣昂然地等待着观赏乞丐们的演唱或念喜。而那些生活和社会地位最低的乞丐们却偏偏也喜欢在大规模的事宴上展示他们的说唱演技本领,对那些大腹便便的乡镇干部们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如果有幸遇到干部们观看他们的表演,也总是不失时机地谄媚巴结,或上前问好,或敬上一支他们讨来的好烟,以在人前朗地显示他们虽然是乞丐,但却也与达官贵人们有着密切关系的荣耀。那些可怜可悲的乞丐们,他们穷困潦倒到讨吃的地步了,仍保留着人类原始的那一点点可怜的虚荣。更可悲的是,他们根本,也许永远也不会想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在被他们顶礼膜拜的那些大腹便便的贪官污吏们的饕餮下,才使他们沦为了乞丐,且队伍日益庞大。
片刻,愣有有得到总代东的许可,把讨吃队领到大院的开阔地带准备举行念喜仪式。他很内行地分别向两班鼓乐队伸出他那三指并拢为一撮的手势,示意鼓乐队暂停。鼓乐队们看到愣有有的手势,演奏都戛然而止。
首先登场念喜的乞丐当然是邦主“独眼龙”牛荣了,只见他圆睁一只独眼,把披在肩上那件烂得千疮百孔的黑狗皮大氅随便抛在地上,用枯瘦的,污迹斑斑的手掏出一元纸钞,跩开马步,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念。正要开念,却瞭见正房高高的台阶上站着好多大腹便便的乡镇干部们,他因大都参加过那些干部们曾经举办过的豪华盛宴而熟悉了那些干部们,便不失礼节地奔过去,向那些干部们双手抱拳揖过头顶,抿嘴微笑,点头示意,一只独眼分明对众干部们说:“谢谢各位领导观看,我‘独眼龙’今天又献丑了。”随后把自己讨到的上好的香烟盒一扳两瓣,把散烟扬给台阶上的众位干部。可那些干部们哪里看得起乞丐抛过去的烟,大多数都没有伸手去接,香烟都落在脚下,被看热闹的人们抢了去。一位干部反掏出自己的一盒烟扔给“独眼龙”说:“老牛,今天是高书记家的事宴,我先赞助你一盒好烟,你给咱好好露一手,好好念两句。”
“独眼龙”接过烟盒,用独眼一瞅,高兴地说:“啊呀,是精装红云烟,到底是张镇长慷慨,谢谢您了,谢谢!”说罢把烟装在衣兜里退到原来的位置上开始念喜。只见他把一元纸币像一面小小的旗帜一样高举过头顶,赤裸着如饿狗一般细细的腰身,胸腔上根根肋骨清晰可见。很显然,他已经嗅到厨房里飘出来的炒菜的香味了,晶亮的口水流在下巴,声音沙哑地念喜道:“一进大门喜气升,高搭门楼挂彩红。吉祥铺满地,五福绕门庭。好一个喜门双扇开,一旁闪进我念喜的来。我念喜的来得不迟不早,将赶新人下轿。新人下轿贵人搀,亲戚朋友铺红毡。铺的铺来搀的搀,一搀搀到八宝龙凤庵。新人一步走过来,一年四季都平安。都平安来四季闲,冰公大人说姻缘。说的是一家男,男的如潘安在世。说的是一家女,女的似玉女天仙。玉女天仙分等上,千金小姐配状元。状元头上一枝花,荣华富贵头一家。状元头上两枝花,荣华富贵两亲家。正念喜来抬头看,天空来了四大仙。张的张大仙,李的李二仙,身后紧随的是黄黑二神仙。刘海本是上八仙,脚踏祥云撒金钱,金钱撒在宴席上,福禄寿喜万万年。东家,喜了,喜了。”
围观的人群一片叫好声。
由愣有有代表东家赏给“独眼龙”五元赏钱外加一盒喜烟。“独眼龙”接了赏钱赏烟,穿起地上的黑大氅高兴地离开场子,下一个乞丐上场接着念喜。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乞丐们才轮流把各自的喜辞念完,都得了赏钱和赏烟后被愣有有领出大院的花畦旁等候坐席。后大滩的事宴有个习惯,根据宾客的地位尊卑,坐席一般分三个级次:第一次吃席的宾客都是最受东家尊敬的客人,称大客,包括东家的嫡亲。第二次吃席的宾客地位次于吃头席的宾客,这系列的宾客们大多数是东家不远不近的晚辈亲戚们或一般朋友。第三次吃席的则是家下人和事宴上的司职人员。乞丐们当然只能吃第三次席,从头席开始等到第三次席时,他们最少也得等三个多小时,有时候时间会更长。这些人大多都是徒步从十几公里,有的甚至是从百里开外的地方赶来的,到现在一个个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了,他们等待在大门外,有得饿晕了爬在花畦墙上昏睡,有的饥肠辘辘地在来回转悠着消磨时间,不停地探头探脑地向大院里张望。大门口偶尔飘出来的酒菜的香味,更使他们那辘辘作响的肠胃难受得如狼抓狗刨似的。
大院里,宴会上代东迎宾的,端盘下菜的,供烟供酒的,提茶送水的各司职人员在走马灯似地不断出入各厨房和设席房间、帐篷。一排正房和东西厢房的玻璃窗口里都晃动着一颗颗正在大吃大喝着的涨红的脑袋。两班鼓乐队,一班在轮歇,一班在演奏晋剧《打金枝》选段。
宴会渐近高潮的时候,高正官亲自到照壁前唤回还在饶有兴致地玩狗的儿子金龙,要他和新娘彩凤一起给宾客们敬酒。高金龙勉强地跟在爹和彩凤的后面出入各房间举行敬酒仪式。婚宴上的敬酒仪式原本是由新郎领着新娘,给新娘一一介绍所有宾客的亲朋关系及称呼后,由新郎斟酒,新娘执杯向宾客们敬酒的。但今天的敬酒仪式,高正官知道自己的儿子愚拙,得先由他在前面领着儿子金龙认识亲朋和相应称呼,然后再由金龙斟酒,彩凤敬酒。但所到之处,高金龙昏头胀脑,不是记不住他爹给指认的亲朋们的关系和称呼,乱叫一气,引得宾客们笑喷,就是心跳手抖地把酒斟在杯外。敬了两桌下来,见金龙冒傻气不说,效率也太低,高正官不得不代替儿子的角色,自己拿过酒瓶领着彩凤进行敬酒仪式。开始,高金龙还跟在他爹和彩凤后面“噗嗤噗嗤”地傻笑,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就不再跟着了,宾客们瞭见高金龙又去把玩狼狗去了,高正官便硬着头皮代替儿子领着彩凤别别扭扭地把敬酒仪式举行下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第三次宴席开始。这次坐席的是家下人,鼓乐队的和宴会上的司职人员。大门外的乞丐们仍然没有被安排坐席,看起来,这场乞丐们慕名而来的丰盛的婚宴,即使等到天黑,最终也极有可能被拿剩汤剩菜打发,乞丐们只能继续在饥饿的煎熬中顽强地等待。但见大狼狗被高金龙不断端出来的各种剩肉剩菜喂得肚坛溜圆,屎尿俱下。
待第三次宴席的敬酒仪式举行后,高正官觉得今天的宴会除了儿子不跟心以外,其它一切祥和顺利,便心满意足地回到正房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下。没料,屁股刚挨着沙发,突然听到东耳房里一阵呼噪。同时见愣有有推开门慌张地闯进客厅来,梗着红头胀脸的棒榔头说:“高书记,快哇,有人打架哩。”
高正官大惊,刚刚轻松了的马脸立刻又绷紧起来,站起来问愣有有:“谁和谁打哩?”
愣有有说:“冰公大人胡主任和龚村长。”
高正官问:“咋?他两个咋打起架来了?”
愣有有说:“我也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哇。”
高正官慌忙奔出院子。
东耳房里已经挤满了看打架的人,屋里一片喧哗,接连不断地响着盘碗被摔碎的声音。“哗啦”一声,窗户玻璃碎了一块,一只玻璃水杯“嗖”地从被打碎了玻璃的窗口飞出院子。高正官挤不进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团团乱转,一迭声地朝屋里喊:“快拉住!快拉住!事宴地上,都是干部,怎么就打起架来了?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架是这样打起来的。
就在第三次宴席开始后,高正官领着儿媳妇儿到东耳房给在席的司职人员敬酒,敬罢酒后,在席的胡先富想借机对已是亲家的高书记表示关心和忠诚,便回敬了高正官一杯酒,敬酒时说,对高书记的热情招待表示谢意。胡先富敬毕,其它司职人员和村干部们也都一个接一个地敬了高正官,也都说表示感谢高书记的敬酒。在席的龚根亮觉得胡先富现在和高正官成了亲家,关系更加非同一般了,想着自己从今往后也得努力和高书记套近乎了,准备在高书记和彩凤敬完宾客酒后自己回敬高书记一杯酒。不料,自己手迟脚慢,倒酒的工夫还是被胡先富抢了先。高正官喝了胡先富的敬酒后,按顺序坐在胡先富下手的人便一个一个地轮着敬,最后才轮到龚根亮敬。龚根亮敬酒时,高正官偏偏推辞说喝不下去了。龚根亮就想,你高正官心中从来就没有我龚根亮,难怪平素凡有油水的事都安排胡先富去办,凡是惹人黑眼的事都拿我龚根亮当枪使,今天在酒席宴上谁的酒都喝,偏偏就多我根亮一杯酒?我龚根亮也是堂堂一村之长,你高正官在酒席宴前如此小瞧我,我这个村长以后还怎么干?龚根亮这么想着,一时兴起,竟双手把酒杯举过头顶,单膝下跪在地上,圆睁着血红的醉眼,固执地对高正官说:“高书记,今天这场合,你如心中有我龚根亮,就请喝下这杯酒。”
高正官见龚根亮的敬酒也非喝不可了,便说:“根亮,你起来,你怎么这样哩?轮你最后敬,我实在是喝不进去了嘛,说甚心中有没有你的话?要是这样,我就喝哇。”说着接过龚根亮的酒杯。
要是高正官接过龚根亮的酒来喝下也就风平浪静了,问题是高正官刚接过酒来正要扬脖子喝下时,精于拍马屁的胡先富却抢过去一把夺过高正官手上已经触到嘴巴上的酒杯,再次表示与众不同地关心高正官说:“高书记,您有高血压病哩,别喝了,我替您喝了。”说罢一扬脖子把酒喝了下去。
单膝跪在地上的龚根亮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见自己处心积虑地敬了高正官一杯酒,却又被胡先富替喝了,不由得心生怒火,他早就对溜须拍马、占尽风光的胡先富恨之入骨,待高正官走后,龚根亮气势汹汹地要和胡先富一对一拼酒。沙窝村人都知道,龚根亮不仅酒量过人,而且秉性蛮横粗暴,酒后斗殴打架是家常便饭,脑袋上,身上疤痕累累,就连那张连鬓胡子的黑脸上都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瘌。据传说,龚根亮的老婆仙花还是前几年在外打工时,酒后打残了仙花的前夫抢到手的,他至今还在公安局辑捕之中。沙窝村人没有不惧怕龚根亮的。
胡先富面对龚根亮和他单挑喝酒的邀请,转动着斗鸡眼思索着,料定这个平素在工作中就和自己磕磕绊绊不咋听话的龚根亮,今天是有意要和他作对了,便先自胆寒了三分,陪着笑脸好言相劝龚根亮,说自己也喝不进去了,改日再说。龚根亮哪里肯依,竟仗着酒劲破口大骂道:“我日你妈的,你能替高书记喝,就不能和老子喝?你就是个舔屁股猴,你舔别人的屁股别登着老子的肩膀,你时时处处小瞧老子,今天搭礼,总共两个村长,你不和老子商量,老子主动问你搭多少?你假装没听见,话也不说,老子先搭了三百,你后搭五百,你这不是分明在小瞧老子?又在舔高书记的大屁股?你以为这就灭了老子的人气了?你去看看账单,老子又补了二百,老子高利贷也要陪着你。老子没你有钱,没你会溜会舔,老子溜不了沟子,也不溜沟子,今天索性连这个恶水缸子村长也不干了,教训教训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喝酒就吃老子的拳头。”龚根亮叫骂着“呼”地一声风响,碗大的拳头落在胡先富的眼眶上。胡先富的一只斗鸡眼一下子就发了黑,变成了熊猫眼,眼眶骨火烧火燎般疼痛,一股鲜血蚯蚓般地从眼睛里蹿出来爬在雪白的脸上。胡先富被打了个愣怔,愣怔片刻,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看了看,也斗胆地扑过去抓住暴努的龚根亮的胸脯要还手,但没等自己抬手,却被龚根亮又当胸一拳就击倒在地。人们赶紧上去拉龚根亮,哪里能拉得住,龚根亮像疯狗似地把席桌上的盘碗连汤带菜一齐“哗啦哗啦”地砸向倒在地上的胡先富。混乱中,有人居然从桌子上偷偷给龚根亮推过去够不着的盘碗。胡先富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惨叫着,哆嗦着,浑身都是肉菜和汤水,身边落得尽是盘碗碎片。等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砸完后,龚根亮仍不罢手,就在奔过去抬脚要跺胡先富的脑袋的时候,才有几个人一起上去把龚根亮拉住。不知道谁说:“行了,足行了,龚村长,出出气就行了,再打就出人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