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富跟着高正官来到砖垛后,给高正官上了一支烟说:“是不是根亮的工地上缺人手了?”
高正官点了烟对胡先富说:“咱村有人把草地瞎苗的事到底反映给刘官祥镇长了,吴书记竟然专门来和我说这件事。”
胡先富打了个愣怔,圆睁斗鸡眼问:“是谁反映的?”
高正官说:“吴书记说,刘官祥也没透露具体是谁反映的。”
胡先富本来以为草籽的事已风平浪静了,没料到有人又到镇里告了状,平静了好多天的心境一下子又烦乱起来。他手抖抖地把烟叼在嘴上,打火点烟时,发现烟含反了,颠倒过来再叼到嘴上却顾不上点了,圆睁着斗鸡眼愤愤地说:“要是咱村的人,我敢肯定是辛家富。妈的,别人家草地瞎苗干他屁事?这他妈纯粹是红眼病,看着咱们倒腾草籽挣了几个小钱,他气得死呀。他反映给刘镇长能咋?吴书记来咋说的?”
高正官的马脸显出无奈的表情说:“吴书记说,他想把这件事压在镇上处理,可没想到,刘官祥已经把事情给捅到县委了。”
胡先富一听事态越发严重,更着急得嘴唇都在抖动,结巴着说:“这,这,这是他们合起伙来想,想收拾咱们了?”
高正官见胡先富惊慌失措了,更显出大难临头的恐慌来说:“现在别管是具体谁反映的了,是谁们合伙想收拾谁们了,这件事可赶到纲线上了,大有可能治咱们以权谋私,身为党员干部,破坏退耕还林的国家扶贫政策罪。你现在给我老实说,你去年那些草籽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真是林业局的,好歹也不可能全瞎苗哇?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这回,弄不好连我和吴书记也都得跟着倒霉,吴书记都亲自来村里跑了一趟,问题肯定是非同一般的严重。”
胡先富已经听明白了高正官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自己担责任,拿钱去摆平这件事。他点上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笼罩着的白圆脸愈发苍白起来。本以为草地瞎苗事件已经风平浪静了,桃花眼看就要临产,自己正在举全力盖新房,没曾想这件事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掀起了更大的风浪。他焦急地试探高正官说:“那,高书记,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高正官冷笑得秃顶都在晃动着,简单明了地说:“能怎么办?事情捅到县里,想避免追究,只有一条路,花钱。”
胡先富把烟从嘴上拿开说:“得,得多少?”
高正官挖了一下鼻孔说:“你先准备上五万哇。”
“五万?咱总共也没挣了那么多钱。”胡先富吃惊地盯着高正官幸灾乐祸的马脸。
高正官得意地冷笑着说:“你倒腾了那么多瞎草籽,现在说没赚了多少钱?说也没人信,再说,这是解决自己的问题,挣没挣下也得想办法,难不成让吴书记替你分担?你赶紧凑钱哇,拿来我给吴书记送去,要尽快,必须赶在专案组到来之前,这还保不住办成办不成哩。”
胡先富不再言声了,蹴下身来,脑袋像霜打了似的,蔫遢遢地只顾死劲抽烟。他断定就是辛家富告的状,因为这决不是那些只嚷着要钱,鼠目寸光的村民们能干得出来的事。辛家富这是想借这件事扳倒他,自己想捞个一官半职。姓辛的,你作梦去哇,老子豁出去也要闯过这一关,从今往后,你在沙窝村就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你想脱贫致富?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胡先富摁灭烟头,果决地站起身来说:“事已至此,你们的地位都比我高,担子肯定是我这个小卒子一个人担了,我凑钱,咱一定要让吴书记摆平这件事,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高正官秃着顶,扬起马脸无声地笑了。
三天后,胡先富把五万块钱送给高正官,高正官立马到镇上把钱送给吴清廉。吴清廉把高正官送到的钱和自己最近又采取各种手段从各乡镇方方面面搞到的非法所得一并凑了二十多万到县城找南副县长去了。
南山松副县长住在县政府大楼后的三号干部小别墅。这是前任常务副县长张步高的住所,一栋占地五百多平米的古典小二楼。楼房雕檐画壁,气宇轩昂。瓷砖铺就的庭院,环抱于苍松翠柏之中。前副县长与南山松关系密切,前年易地为官调走时私自把这套公房低价转让给了南山松。南山松买下后办了房本,又里里外外地装修了一次,庭院里建筑了假山花坛,种植了各种名贵的奇花异草。室内装修更是富丽堂皇,一应的进口家具陈设,光那套总统式沙发就十几万。吴清廉粗略地估算过,南山松光装修这座小别墅的花费就相当于后大滩一个乡镇的财政年收入。吴清廉每次回县里开会或是办事都少不了到南副县长的别墅里来作客进供。南副县长曾表示,他很快就要调到市里任职,待他一走,就调吴清廉回县里来,到时候,将这套别墅再转让给吴清廉。
中午,吴清廉刚进了南山松别墅的客厅,南山松正好下班回家。二人一见面,吴清廉就迎上南山松,谄笑着的胖脸哭似地给南山松脱去风衣,恭维地说:“哈哈,这阶段南县长又胖了不少嘛?”
南山松双手提了提裤口已到胸脯的裤子,抬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茶色眼镜说:“是嘛?坐吧,你也又胖了好多吧?清廉哪,咱可都得注意减肥了,这样下去可都受不了,我的体重都突破一百公斤了。”
吴清廉坐进紫红色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说:“就是,我也又长了十几斤哩。”说着随手从茶几上捡起一本裸体影星画册,看着封面上一个妖艳的女星裸体说:“我倒有个减肥良策,南县长也可否试一试?”
南山松也坐进和吴清廉对面的沙发里,给自己和吴清廉各上了一支烟,笑着问:“什么良策?说来看看。”
吴清廉嘴朝厨房努了努,压低声音说:“多找几个年轻的女性。”
南山松点上烟,诡笑着低声说:“经验之谈?”
吴清廉笑得更像哭似地说:“据说嘛,我在乡下比不上你们在县城里,哪能找到如意的女人。”
南山松女人端饭进来,红着雀斑脸嗔怪地说:“你们这些老色鬼,见面就女人女人的,我看你们都得是乌鸦常落烟囱上,迟早得有人往那个黑窟窿眼儿里栽。都别灰说了,吃饭哇。”
南山松和吴清廉都敛住笑,共进午餐。饭间,吴清廉问南山松说:“南县长,您调地区的事成了没有?需要兄弟帮忙就尽管说。据说,要调到地区,没个五六十万是办不到的,如今是炒官时代,咱被人家炒了,咱也得炒嘛,要不然咱们怎么办?”
南山松嚼着咽了一下说:“就是嘛,咱原本是想在某一个职位上好好儿干,可人家不让你干,隔一年半载炒你一回,你明智点儿多送几个就能提拔你,送得少了给你保个原位不动,你要是糊涂不送,就得出局。上一回调整,明水滩乡的汪东山来县里跑得迟了,本来是上位书记的,结果让调到地震局,给了个副职。你这个镇书记,不是我给你周旋着,也险些被拿下去。”
吴清廉听出南山松的话音,放下正要夹菜的筷子说:“这我知道,蒙南县长的关照,我才得已在后大滩上比较平稳地干着,今后还少不了您的提携。咱俩是多年的交情了,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今天来就是看您调地区的事经济上有没有困难,如果需要我,我一定鼎力相助,帮了您也就等于帮了我自己。您之前已经对我们沙圪蛋镇和我自己帮了不少忙,我必须涌泉相报。”
南山松心照不宣地点了点梳得油光可鉴的大背头说:“我调地区的事嘛,跑得差不多了,关于你调回来的事,我也和组织部打了招呼,意向是,我走后,让你来接替我的职务,你也尽早把这个准备好。”说着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
“这个没问题。我早已经准备好了,您这么关照我,真得好好地感谢您哩。”吴清廉爽快地说。
“彼此彼此嘛,你若能帮我,我不也得感谢你嘛?”南山松说着往酒杯里倒酒,接着说:“咱光顾了说,忘掉喝酒了,这是东六号乡的刘玉峰乡长昨天拿来的五粮液,刘玉峰也想往回调,已经在我这里跑了好几趟了。”
南山松老婆横了南山松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人家刘玉峰的调动升迁恐怕用不着花钱的。”
南山松知道老婆又要嘲讽他,偏停下嘴里的嚼动故意问:“刘玉峰凭什么用不着花钱?”
吴清廉正端起酒杯,也颇有兴趣地等着南妻对丈夫的回话。
南妻的手在饭场上搧了一下苍蝇,脱口而出:“人家有个年轻漂亮的好老婆哩哇。”
南山松笑眯了一只眼说:“你尽瞎说,照你这么说,我的调动也得凭你了?”
“我这黄脸婆人家谁能看得上?你就靠钱哇。告诉你,那刘玉峰想通过你调回来,拿钱来,别指望使美人计。”转头对吴清廉说:“我告诉你,清廉,你求我们家老南,管你怎么补报,反正你一次也没领你媳妇儿来过,那个刘玉峰来一次只拿上两瓶子酒,可哪回来都领着老婆,他那老婆妖里妖气、贼眉滑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吃素的。”
吴清廉当然得向着南山松说话,他抿了口酒咽下去说:“嫂子,你可千万别往那方面想,南县长可不是贪图女色之人,要是贪图女色早把你给换了。”
“差点儿了,你可别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农机局长张财,畜牧局长赵富,都不是他给人家跑闹得当了局长的?那两个人谁掏过一分钱,都不是各自的老婆出面的?”南妻说着雀斑脸黑愤愤地剜了南山松一眼。
南山松红了脸无声地笑着,但不理会老婆了,又倒上酒对吴清廉说:“别听她胡说,张财老婆是漂亮,人家自己找的李书记,赵富老婆也可以,人家和王县长在三间窑子时就有关系了,咱就是喜欢人家哇,哪一个也插不上手,倒把她疑神疑鬼的。”
吴清廉笑着对南妻说:“哈哈,嫂子,南县长有没有外遇,按理说,你自己最清楚,难道他满足不了你?”
南妻说:“能清楚个屁,现在有那种药哩,吃上如叫驴似的,别说我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他也能满足了的。”
“那你不受饥渴就别管那么多了嘛,哈哈哈……”吴清廉笑着把刚喝的酒打了个喷壶,呛得直咳嗽。
这时,书房里的电话叮呤呤地响起来。南妻在吴清廉的肩膀上捣了一拳,说“没一个好东西。”起身进书房接电话。接完电话回客厅对南山松说:“你快去接电话,是市里郑副秘书长打来的,要直接和你说话,听口气很兴奋的,有可能是你调地区的事有眉目了。”
南山松赶紧放下手中的酒杯去书房接电话。几分钟后面部表情喜忧参半地返回客厅。南妻迫不及待地绷紧着雀斑脸问:“怎么样?”
南山松又提了一下裤口叹着气说:“唉,日他妈的,总算是办成了,可得五十多万哩,清廉哪,你哥我去哪里搞那么多钱嘛?”说罢朝吴清廉摊开双手。
吴清廉却轻松地说:“愁什么?我刚才说了嘛,他们怎么搞,咱们也怎么搞,有数儿就行。别发愁,我这次已经给你带来一部分了,你自己再筹一部分,不行的话,我回去再给你闹。”
南妻高兴得雀斑脸都飞了红云,笑着说:“山松哪,患难见真情,清廉这个朋友你真是没白交,到了关键时刻能动真的,你就别犯难了。”
南山松也感动地说:“清廉,你对老哥我这么有情有义,你的事我也一定要给你办成。”
吴清廉当即把带来的二十万现金连同皮包一起交给南山松。南山松打开皮包看了看,把皮包存放在保险柜里说:“有你带来这二十万,我再到各处挪借一部分就差不多了。”
吴清廉说:“事不宜迟,你尽快筹措吧,把这阶段的退耕还林补助款,你在各乡镇挪兑一点,我也再回去给你打闹,三两天之内你就去一趟市委。”
南妻再次感动地对南山松说:“你看,有你这样的兄弟,何愁事不成?”倒了一杯酒举给吴清廉说:“清廉,难得你对我们家老南的一片衷心,嫂子今天敬你一杯。”
吴清廉赶忙站起来说:“不不不,我怎么能喝嫂子的敬酒哩?咱们互相帮衬嘛。这么的,时候不早了,咱们一起干一杯圆桌酒,我得马上再回后大滩了,还得给南县长筹些钱去。”
南妻说:“那咱就喝圆桌酒,来,清廉,喝哇,你早去早回。”
三个人一起喝了各自的杯中酒。
南山松放下酒杯突然说:“对了,清廉,你走呀,我才想起来,有一件事,就是你们镇沙窝村的牧草瞎苗问题,县纪委监察局已经立案,很快就要下去调查,我怕你受了牵连,已经给专案组打过招呼了,但你自己也得谨慎些的。”
吴清廉这才想起高正官委托他来县里解决劣质草籽受查处的事来。其实,他这次来见南副县长,名义上还是受高正官所托来为沙窝村干部开脱劣质草籽罪责的,但实际上他是拿高正官的钱来为自己的事铺路来了。来了只顾谈南副县长和自己升迁调动的事,几乎把高正官托的事给忘掉了。临走时,是南副县长说起此事,自己才想起来。于是,吴清廉把自己和沙窝村干部们的关系及与劣质草籽的事的牵扯如实地告诉了南副县长,让南副县长尽量给通融一下。开始,南山松表示很为难,说去年的劣质草籽案,现在全县都轰动了,恐怕难以插手。但说,想要摆平,也得花大钱。吴清廉说,只要能把沙窝村的问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钱的问题,他会同沙窝村的干部们共同解决的,钱刚才已经给了您一部分了。南山松明白吴清廉的意思,最后表示,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十几天后,竟然由南山松带领的县假草籽案调查组来到沙圪蛋镇政府,将假草籽事件的查处结果向所有受坑害的乡村作了通报:沙窝村主任胡先富调回的假草籽,是上了一个骗子公司的当,沙窝村干部们只受到调草籽把关不严,工作不认真的责罚。目前,公安机关正在缉捕骗子公司的经理贾伟烈。待罪犯归案后,追回被骗走的脏款,返还所有购买了假草籽的农户,让受害的农户们耐心等待。
得到县里对假草籽事件查处结果的消息后,后大滩所有受假草籽坑害的农户们无不欢心鼓舞,笑逐颜开。都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公安局早日抓到贾伟烈骗子,得到返还脏款草籽钱后补种牧草。辛家富暗地里为自己反映情况达到预期目的而欣慰。而更加扬眉吐气的则是村主任胡先富,他理直气壮地站在官井滩上的大碾盘上,高昂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偏分头,斗鸡眼瞪得快要掉出来似地大声地骂街,说:“沙窝村的父老乡亲们,看看,水落石出了哇?在他们某些人的眼里,我这个一心为民的共产党员竟成了罪人了,要钱的要钱,告黑状的告黑状,想整倒我?也想捞个一官半职?没那么容易,盖上八幅子被窝作梦去哇,共产党是实事求是的,是决不会冤枉一个为村民们脱贫致富办实事,办好事的村干部的。某些人想煽动闹事,栽赃陷害我?那一套是整不倒我的,我胡先富毬毛也不圪乍一下。”
沸沸扬扬的假草籽案就这么告一段落,至于以后到底能否追回所谓的“赃款”,在贪官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暗箱操作下,结果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