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康辉:和日暖阳就像恋人温柔的笑脸,温暖地照着大地,满畈的油菜花争相怒放,开得一片金黄,似金色的海洋,无边无垠,清香扑鼻,耀眼刺目,远处小坡小岗上的青青麦地或绿荫围绕的村湾,则是海洋中探出的小岛,蜂嗡蝶舞,鸟语花香,寒冬已过去,温暖明媚的春天真的来了!我骑着建国哥的自行车兴匆匆地往继父宋志峰家里赶,继父应该从西岗县城回来,定然带回朱伯伯把我的档案要到县农委他曾经工作单位的消息——可以当干部,真是带劲,搞不好我曾经的幻想,不,是梦想,就会梦想成真,那我的人生将是多么幸福美满!我来到继父家的大门场,边架车边向屋里喊道:“父——您回来没有?朱伯伯把我的工作安排到县农委里去了吗?”父从堂屋出来,愁眉苦脸道:“安排倒是安排好了,他可以把你要到‘农委’,也疏通好了,但是,要交二万五千块钱,才能有正式的编制,才能去上班,这还是看在伯伯面子上呢,换着别人,有钱也买不进去呢。”
我顿觉炸雷在头顶炸开,整个人就像掉进冰窖里一样,不禁寒颤连连,要交两万五千块钱?按现在的工价,我不吃不喝,最少也得工作20年才能挣得那么多钱!那么,我去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前提是我家也根本没那么多钱啊,这无异于水中望月可望不可得呀!以前还可以等待,还有希望,现在,彻底没戏。大大哭成个泪人来到大门口道:“我儿的命真苦啊!”我佯装没事安慰道:“大大,别哭,朱伯伯那里去不了也没什么,国家会分配工作的,我回去了。”父挽留我吃饭,我拒之,痴痴地骑车回到家,路过叶家湾村部,村医张医生喊住我道:“康辉,有你的信。” 我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县里寄来的工作邀请函?我忙来到队委会,从一堆信件中找到从新疆寄来的信,虽有些失望,但却如获至宝,去年到今年,寄了不少信给小丽,开始她待业在家回过一封,后来一直杳无音信。我想,在这无尽的等待中,小丽的来信,就是去“焦”解愁的最好良方,我抚摸着信封舍不得拆,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折封展笺,细细默读道:
康辉:
见安。很高兴能收到你的几次来信,因为一直在伊犁地区实习,没有回家,故迟迟未能给你回信,还请原谅。读着你一封封来信,泪湿信笺,平添离恨!你如数家珍的历历往事,犹如在昨:我们桃花林里看落樱缤纷;荷池岸边品荷香绰影;牛头山顶赏层林尽染;踏雪效外吟梅雪诗章,是那么美好甜蜜,是那么令人回忆!时光如流,岁月如梭,这些都是三、四前的事了。曾经的梁祝之恋让我们赞美感动;宝黛之情令我们溅泪动容,现在进入社会后,才明白,这些经典的爱情,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情,一旦面对柴米油盐,就会琐碎破离,或者土崩瓦解,一如现在我俩,不想面对这时空的阻隔还不行,我在新疆有父母弟妹及工作,你在家有爷爷及将拥有的事业,现实的生活就是工作,挣钱,谁都不愿放弃这些拥有!至于你来信说你想死不想活,人死如灯灭,太轻微,而你是有抱负、有志向轰轰烈烈的人,岂能如此微不足道?!这不是我认识的叶康辉,再说,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工作事业会有的,爱情婚姻会有,只要你积极面对努力!人不能总活在回忆里,要直面生活,做生活的强者!
康辉,你问我的工作落实如何,相比之下,有点幸运,说起来也是一把鼻子一把泪!为了一份工作,父母带我跑了多少冤枉路,托了多少人、送了多少钱物,拖了半年的工作,总算落实下来,虽然吃了定心丸,有些踏实,但并非理想中那样完美。工作时,有许多事,显然不是自己的错,但接受领导的批评,不得不点头应许,而且还要强装欢颜,以示受教接受——被人打掉了牙还要往肚里咽,除了忍,还有什么办法?唯一可喜的是,可以不像去年那样苦力的干活却没有一分钱的报酬!
其次,下班了,需自己动手做饭。我购买了一套炊具,天天与锅碗瓢盆进行交响曲,以前在校有食堂,在家有妈妈,现在独立门户,好繁琐艰辛,物价天天涨,清油已8块一斤,肉8~9块一斤,青菜萝卜,今天8毛,明天后天可能一块二了,可就是没见工资涨,不得不死皮赖脸地一次又一次向妈妈求救。原先指望上班拿了工资,第一件事买辆自行车,偏偏自行车都在400~600元之间,这拥有自行车的梦,不知什么时候能实现!
再则,我们住的单位宿舍,一遇上下雨天,俨然成了个花果山的水帘洞,同一宿舍的姐妹都嚷着要离开此“贫民屋”,将自己早早打发了,她们也有帮我牵线搭桥的,我无名烦恼,她们却警告我说,不要像她们一样,把自己变成大龄姑娘,一难离开此“贫民屋”,二难寻觅佳人!什么时候,“大龄姑娘”这四个字听得有些胆颤心惊,只能感叹,女孩子的青春,真短暂,我这才开始工作,还难以自给自足的人,就老了?也不知扬眉吐气、出人头地的日子还有没有?现在的我,除了踏实一点外,状态和实习时差不多,压抑,麻木,烦躁,也许还有期盼和希望!
康辉,你还是不要老待在家里等工作,即使国家分给你一份工作又怎样?说不定还是重走我这锅碗瓢盆、没出头又无扬眉的日子?那时,那你又要骂什么不公不正,黑暗腐败的。一个大男人,成天窝在家里,怨天尤人,迂腐可笑,与其窝在家里没出路,不如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万一闯出个锦秀前程呢?要知道,我们这一代大中专生沾了不少国家的光,学费国家交,生活费国家补,甚至还分配工作,以后的大中专生,国家都不管,包括工作也得自己去找。现在是个竞争的时代,你可以选择我,我可以选择你,只要你有才有能,准备好了,机遇应该是有很多的,不要死抱着过去的老思想,要随着社会环境的改变而改变自己,这样就不会落后淘汰!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送给我的那只项链表?当时配着我的红毛衣戴着,别人都说精致好看,遗憾的是,它不知从何时起,停止了走动,本想去修修,可现在新款式的各种钟表、电子表的,层出不穷,琳琅满目,显然,再戴这表,已不合时宜啦,算啦,就把它把珍藏起来,想看它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不也是一种快乐?一如现在的新生的事物,层出不穷,且更新得太快,若像这钟表静止不动,可就要落后淘汰!现在很流行微机电脑热,我正有业余时间来学习它,这个东西的容量很大,用起来极其方便,说不定在未来几年内,它能渗透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建议你也学学,不能被时代遗弃!
康辉,你说要到伊犁来看我,我热烈迎,到时请你吃正宗风味羊肉串,抓饭等等,上次寄出的葡萄干你说还没有吃尽兴,这次若来,让你吃个够,且让你再扛个百十斤回家,如何?至于你说见我“最后一面”、“永别”什么的,就极端脓疱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比我优秀的女孩子多得像那天上的白云朵,好好努力,总有一天,总有一片,会飘到你身边!
最后,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你不是总爱自命不凡、有匡国济世之才么?我不信,如果有,何不有才用才,有岂能无?何不无钱赚钱,无中生有?
……
小丽的来信,我看得泪流满面,心疼心塞,不禁感叹道:“写得真好,她可能已成他人女友了,我将何去何从?”
二
叶建田:我坐在木脚盆边,在搓衣板上来回搓洗衣服,那个疯子又来了,正在大门场架自行车,哥哥叶建国已外出打工,他要是又发起疯来,家里还真没有能镇得住他的人了。我忙起身闩好大门,把他挡在门外,透过耳窗,只见他不吵不闹,抱起在外面玩耍的媛媛,父女俩你挨我亲的闹着一团。片刻,媛媛从外面来敲门奶声奶气道:“妈妈,我们回去呀?”
我知道这是被何喜旺教唆的,没好气道:“不回去!”
“回去呀,回到家家(外婆)家里去呀。”
我们被媛媛逗笑了。我道:“你现在不正在家家家吗?还要回到哪里去?不去!”只听那疯子平和道:“建田,你回家吧?我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好好向哥哥嫂嫂、姐夫姐姐学习,不押不堵,更不会发疯打你,会努力挣钱养家,力争也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我这次来就是要出去打工,到姐夫工地上去干活——放心,我不会给他添麻烦的,会好好做事,好好把曾经学过的砌匠手艺学好干好。”
这是真的吗?我即使与他离了,重嫁人,又带个孩子,就能嫁个好人家?人家必定会虐待媛媛,怎能重嫁?不嫁,我种田能独立把媛媛养大吗?那还不是拖累哥哥、嫂嫂?嫂嫂真是大度量宽,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却没听她说一句怨言,总是拖累着她们也不好。我是离也难,不离也难,这些日子,何喜旺他一有空就到田钱旺的砖厂打零工,听人说家里的庄稼活也打理得很好,且每次来的时候,没有发疯吵闹,或帮家里劈柴,或补屋捡漏等等,他确实改变了,果真如他所说,那真是我母女之福。大大叶玉珠来到耳窗前责问道:“谁知道你是真改还是假改?万一狗改不了吃屎性,某日又对建田下毒手,那怎么办?”
“大大,我若再赌再打建田,我发誓,把打建田的手剁掉!就像去年我砍掉小手指那样,说到做到!建田,你今天还是回家吧?家里的猪、牛、鸡没人照料呢,自行车就放在这里,我这就去石牛河街搭车到省城打工,农忙时我再回来帮忙。媛媛,好好听妈妈的话,我去挣钱给你买糖吃,给你和妈妈买漂亮的衣服,好不好?”
“好。”
喜旺说着放下媛媛,背上自行车后座上的蛇皮袋等东西,头也不回头的走了。莫非他真的改了?
三
叶康辉:我心情沉重,好想哭,收拾好几件换洗的衣服装在帆布袋中,准备去省城闯一闯,看能否找到一个工作,还是小丽说得对,长年累月地窝在家里不会有出路,只会被这个社会淘汰。可此去前往,一切未知,一如浮萍,飘摇不定,不知哪里是归宿,也不知要飘到哪里。“身世飘摇雨打萍”最能形容现在的我,也不得不佩服诗人写得精劈。爹爹给我一叠有些皱巴的纸币,我一边接钱一边扭过头偷拭眼中将要流出的泪道:“爹爹,您怎么给这么多钱?30块就行了。”
叶长山:“只多了20块,多点好些,没钱在外面是寸步难行。”我声音有些哽噎,好不容易读了一场书,原先以为会跳出农门、吃国家饭、当国家干部,以光耀门楣,最后竟然落得个不如没读书的人。我仍抱有一线希望道:“万一分配工作的通知书来了,怎么办呢?要不你就到田钱旺的砖厂里干活,边干边等?”
“小丽家花不少钱及关系,也才今年正式上班,我家什么也没有,唉,算了,不能指望分配,劳动局去年拖今年,今年又拖明年,鬼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去砖厂干活也不会有出息的,再说,钱旺请我去干活,被我拒绝,这会儿自己又找上门去,多没面子?爹爹,放心,我先出去闯闯再说,到时我也盖个漂亮的楼房您住,叫你好好享享福。”
“长山爹爹——康伢走了没有?我在大队开会,跟他带回他的来信,应该是分配工作的通知书来啦——”
春莺姐人还未到屋声音就先传来,我忙跳出屋相迎,夺过她手中的信件,这是西岗县商业局的专用信封,莫非我被分配到县商业局?我撕开信封,里面果然是到商业局上班的工作邀请函,我大喜地大喊道:“爹爹,我有工作啦!春莺姐,我有工作啦!国家给我分配工作啦!我说怎么着,国家若不公正,国家岂不就坏了?”我欢喜得泪水夺眶而出,爹爹也激动得浊泪横流,几百个日日夜夜,千呼万盼,总算盼到啦!有工作了,则意味着我真正成为国家人,只要有一个平台,我就有施展能力的用武之地,说不定我想着改变家乡贫穷而致富的梦能成真呢!春莺姐也高兴地笑道:“恭喜你康伢,这下可好了,成为国家人,吃商品粮,端‘铁饭碗’,跳出农门,成为城里人啦,比在农村教书强。唉,我家金富、金秀他俩今年都要中考,哪怕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叶长山:“保不准他俩都考到师范学校里呢?当老师也是吃商品粮哩。”
曾春莺:我听着很欢喜道:“金富估计不行,他小学留过一级呢,金秀追上与他同年级,成绩总比他强,她成绩还可以,她若是能考上师范,捧上铁饭碗,吃上商品粮,那我家祖坟就冒青烟了。”
四
叶金富:下课放假了,我趴在教学楼四楼走廊的护拦墙上,目光时不时斜扫向隔壁三(二)班的门口走廊,而目光却一次又一次落空——她,徐红思怎么还没出现呢?大家都忙着中考,感觉有好长时间没见到她。我好想见到她,得想办法约她一起回家。咦?徐红思和几个女生从教室里走出来,太好了,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她一下子长那么高,苗条倩丽,曲美动人,这一见到她,我就神清气爽,忙捋了捋偏分头,掸了掸衣,向她蹭过去,佯装路过她身边道:“嘿?红思?”她身边的女生窃笑异目,笑得我好不自在,这样叫她是不是太肉麻了?忙改口道:“徐红思,你在这儿呀?”她的脸腾地飞满红霞,十分可人。而窗内教室里的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定然是在议论我和红思,还有走廊上的几个男生似乎也朝这边指指画画、咳嗽扬声。我背脊直冒汗,心腾地飞跳,脸上发烧得如抹过烈酒一样,红思的脸也越涨越红,白晰的脖子也红透了,一如一抹朝霞。这是怎么啦?难道我们做了什么坏事么?都紧张得不得了?我窃窃道:“不回家吗?”
“嗯,回。你呢?你要到哪里去?”
“回家。”红思抿嘴浅笑道:“回家?楼梯不是在你们(三)一班那边吗?”
是啊,到你们三(二)班这里无路可走,怎么回家?怎么一下子就露马脚了?我支支唔唔道:“哦,是这样的,你要的那复习资料我妹妹金秀说她在校门口等着给你呢。”我十分期盼地望了她一眼,希望她能听明白是我在校门口等她一起回家。她嘴角荡过一丝笑道:“嗯,我就来。”
我像出笼的鸟一样欢快的飞走,一溜烟地逃开这是非之地,回到寝室,收拾了一下装腌菜及米的瓶瓶罐罐,早早来到校门口不远处蹲下,时不时张望门口,可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完,也不见红思出来,莫非她已走啦?或许她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有些失落,我想,若在地上划一百下,如果她还不出现,那么,证明她心里不喜欢我,而我只是单相思罢了,我呢就只能放弃。一,二,三……我边数边回想起上小学时与红思一起的一些趣事。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我跟她同桌,我们正在课堂上做作业,我佝腰伸头想抄袭,她却把手捂得高高地不让抄,我很生气,习惯性的去扯了扯她的辫子,她也习惯性的低声说出她的口头禅道:“你再扯我的头发我就报告给陶老师。”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自己动脑筋做题而提高成绩,但我不喜欢动脑筋,直接照搬照抄多省事?虽然她这样说,但我每次捉弄她,她一次也没有给老师报告过。似乎也喜欢跟我一起游戏玩耍,关键是我怎样治服她,从而好抄作业呢?咦,她的手肘越过桌上的分界线,我便巴结道:“你看你都过界了,你要是不让我抄,我就使出我的大招‘一箭穿心’!”红思忙缩回手肘笑道:“我没过界你总不能使出大招吧?想抄作业,没门!”她说完还做出鬼脸,我气不过,忽见她后脑勺的一缕发丝上攀爬出一只虱子,我大喜,这回有把柄了,忙用手去拈捉那虱子,而红思却列着嘴道:“疼死我了,快松开,不然我真的要报告给陶老师!”
我捉下虱子丢到她的作业本上,那虱子就在本子上爬,我捂着嘴笑歪了。她的脸一下子红成个熟透的西红柿,我道:“你这么大的一个女伢,还这样不讲干净卫生,你要是不给作业我抄,我就把你这丑事告诉全班每一个同学,如何?”红思忙伸出一个大拇指指甲把那虱子掐成肉泥吹弹干净后道:“呶,快抄吧,但只准这一次。”我大喜,忙拿过本子抄起来,却不满道:“不行,必须天天给我抄,否则还是要告诉给其他同学。”
“我不给作业你抄,还不是为了你好?不然,考试时一人一个桌子,即使凑巧我俩分在前后排,那你也抄不到啊。到时你岂不考不好?所以啊,你还是要自己动脑筋做作业嘛。这样吧,我爸爸外出打工,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带好吃的东西回来,到时我带你吃——这东西你绝对没吃过,好好吃。”
“什么好吃的东西?说得那样神秘兮兮的?”我咽了一口口水,十分神往,渴望那天快快到来,便满口答应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