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金富:我放下吃过早饭的碗筷,溜到门外,想甩开弟弟妹妹们,一个人独自上学——万一今天红思带来她说的那神秘好吃的东西呢?我还没跑几步,就被妈妈喊住道:“金富!你又想一个人逃走?你就不能等一下金秀、金康、金丽?现在到处传言,说计划生育什么的要给你们细伢打一种毒针,被打后,你们长大就不能生细伢——你们坚决不能打,如果今天要给你们打,你就要逃走,还要把金秀她们也带着逃掉,听到没有?”
“听到了,你天天嘱咐,又没见人来打,老师说是谣言,我耳朵都听出茧了——金康,你们能不能快一点啊?要迟到了!真是麻烦,我走了。”我的心早就飞到学校里,哪还有心思等他们?一路大走小跑地来到学校,刚进校门,只见校长正和一些家长在争辩着什么,感觉气氛有悖往常。我心一紧,莫非妈妈跟我说的事,今天真的要实行?徐红思在操场上喊我道:“金富,快来‘跳房子’呀?”
“好,我来啦!”我跑到她面前,和其她几个同学一起开始“跳房子”,轮到红思,只见她在房子中间一脚丁着蹦跳,她那黄橙橙的茄克衫,敞着拉链,随着她在背后一飘一荡,还有那可爱的马尾辫,一会儿蓬松散开在背上,一会儿又垂荡在空中,像舞动的一只快乐小精灵。她一口气连着跳过了好几关,大家都赞叹不已。上课的铃声想起,大家纷纷走向教室。此时的校门口,已围聚有很多大人,他们有的甚至还带有锄头铁锹等工具,如面大敌一般。我刚落座,红思就从课屉的书包里掏出两个像牛头一样的东西给我,乌黑乌黑的——文艺委员起头唱歌“河山只在我梦萦,祖国已多年未亲近”,大家跟着一起齐声唱起来,我十分激动地把两只黑头牛角握在手里,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菱角,熟的,很粉很糯,非常好吃,我爸爸到张家大湖挖完藕带回来的。”
“哪有这么大的菱角?你骗我的吧?”
红思抿嘴偷笑道“是的呢,没见过吧?”
红思得意地笑,尤其是她那个“吧”字音拖得老长,是在嘲笑我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我迅急羞红了脸,这么大的菱角,还真是第一次见,我咽了一口口水,如此珍稀的东西,定然美味绵长,真想现在就咬开吃掉,但老师马上就要来上课,若撞见,就要罚站。我端详着手里的牛头菱角,嘴里唾液涌生。突然六年级的学生像鸭子下水一样涌到操场上,从窗里看到,他们又像被老鹰追捕的兔子一样,慌乱四窜,还能听到有人大喊:
“打毒针的来了!快逃啊——”
我心一紧,拉着惊恐的红思就往外跑,同学们纷纷涌出,涌向校门口,不一会儿,作鸟兽四散而去,我焦急道:“红思,你快逃,我还要去找我弟弟妹妹他们,不知她们逃了没?”
“她们在前面呢,你不要回去,金秀也跑在我们前面呢。”
我顺着红思的指向,弟弟妹妹她们果然跑在前面,他们的教室离校门口最近,当然也能逃得最快了。我道:“哦,快逃,不要被抓回去了。”我们跑了片刻,逃离学校有很远,也追上金秀她们,见没人追来,也不见有人被捉,于是喘着粗气放慢脚步,走到我叶家湾的街边上。而和金秀她们在一起的叶夏蓉,即叶坤华的二女儿做着鬼脸,一只手指不停地在脸上擦划道:“羞羞脸啦——不怕丑,不怕羞,不怕脸上搽猪油!”
徐红思忙脱开被我拉着的手,飞红着脸向她们的徐河湾跑去,妹妹们也向我鬼脸鬼笑的,我脸红脖粗,一把拧住叶夏蓉的耳朵喝叱道:“羞你个大头鬼啊!你再敢乱说乱唱的,我撕了你的嘴?你还乱唱不?”
“哎呀我不唱了,你放过我吧?”
我松开了手道:“这还差不多——红思,你别跑,我给你报仇啦!”
我结束回忆,回到现在不禁感叹:童年真好!后来才知那次“毒针事件”真的是谣言,第二天我们照常去上学,但我和红思却有一种共患难的感觉,现在我俩都长大长高,要初中毕业,两人之间朦朦胧胧的。咦?我刚才数数到哪儿啦?算了,重来画数:一,二,三……
“嘿,金富,你在做什么呢?”
我抬头一望,是徐红思,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我身边,手里网兜里提着些空空的瓶瓶罐罐,和我一样,是装腌菜用的。她满面春风,笑靥温柔,眉眼弯成一对月亮,黑漆漆的眼珠子闪着光亮,白晰晰的脸上露出一个小酒窝窝,干净净的面容,小巧巧的鼻子,红嘟嘟的小嘴,一声“嘿”,充满欢喜,落落大方,也带来一股女孩子特有青春的气质清香,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变得如此精致、美丽动人。她没有问我妹妹送复习资料的事,那是我掩人耳目的谎话呢,看来,我和她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我站起来傻笑道:“没划什么,总算等着你啦,走,回家。”
“好。金富,还剩一个月就要中考,你有多大把握?”
“再鼓把劲,再走点运,最好的一中考不上,师范或四中总该有一个吧?”
“你很自信啊,不过我也有这种感觉呢,我们再努把力,一起考上师范,四中也行!”
看她自信的样子,我十分激动道:“好,我们再鼓把劲都考上,到时,我们还要分在一个班,最好同桌——我俩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同桌,一直到小学六年级都坐一起,没想到上初中,你分在二班,我分在一班。”红思洋溢着笑脸道:“首先我俩都得考上呀,这样,说不定就有机会同桌了哇!我俩一起加油,努力!”
“好!”
二
叶金富:朝霞满天,我牵着牛赶往叶家土河对岸放食,这样,我又可以和徐红思相会了。我一过河,只见红思呆坐在她们湾街那边的堤岸下放牛,情绪很低落,中考的成绩公布了,我和她及妹妹金秀、伙伴盛财都落榜了。我喊道:“红思。”她回头,见状就爬上堤岸来,眼睛红肿,带着哭腔道:“金富,我俩怎么都没考上呀?按理说不应该呀,我俩都差9分就能过四中的线,只能与高中无缘么?若买进四中要花三千多块,我爸爸说没那么多钱,也不让我报读中专,说上完中专又不安排工作,多花冤枉钱,可我不甘心啊!”
“唉,录取率太低了。”她跟我一起找了个有草的地方把我的牛拴住,我悲叹道,“一个班上五十来人,才七、八个人够线,能考上师范、西岗一中及四中的,全校两百多人总共也才三十多人!唉,这就是命啊,心里不甘也不行啊!但我们努力过、奋斗过,争取过,也算青春无悔了!我爸爸在码头搬货摔断了脚,在家里休养,也不知到何时才能康复,他还说要把我买进四中去读书,一听说至少要3000多块,正犹豫不决呢。我想,我也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不去读。你爸也说得对,中专也不用读,我俩都不上学,如何?”
“你倒是想得开,是啊,想不开又能怎样,只能怪自己考不过别人,命中注定的,被你这一开导,我心里舒服多了——你笑得很坏,光占我便宜!”
我牵起红思的手,纤纤素手,那么柔滑、那么细腻,笑道:“我俩都不读书,不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你就可以做我的媳妇,好吗?”红思脸上又飞满红霞,与朝霞交辉相映,我赞道:“你好美。”她抽开手,娇羞道:“你好讨人厌!”
“讨厌什么呢?我俩过去是学生,现在是社会青年,拉拉手不很正常么——你不愿意做我媳妇么?”
“当然愿意呀。只是我们才十六岁,是不是太早了点呢?我很讨厌农村,你能把我带到城里吗?”
我满心欢喜道:“不早,正是花季呢。”红思娇羞欲滴,躲躲闪闪,更是激起我不自禁地把她扯在怀里,并在她脸上一阵乱吻,她挣开道:“哎呀呀,你怎么能不打招呼的就亲我呢?若被我弟弟他们看见了就不好了——还鬼笑,光占我便宜!”
“你是我的媳妇,当然可以亲呀!有你做我的媳妇,别说去读师范、一中,就是叫我去做国家主席我也不干!不就是进城吗?我正和同学彭勇商量着进城打工挣钱呢,本来我想到我二姑父工地上跟着四姑父学砌匠手艺,但我四姑父是个半瓢水,又是个疯子一样的人,光爱打我四姑姑,我四姑姑要跟他离婚,这才逼他改好了些,还不知他改得彻不彻底,但我觉得还是不跟着他为好。”红思忙接过话担忧道:“就是嘛,挨金成金,挨玉成玉,挨着木匠学拉锯,你还是不要跟着他的好,到时别手艺没学到,却把个爱打人的疯子气学到。”
我爱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学着打你?真是多虑了,忙笑道:“不会的,我就跟彭勇一起到他叔叔的工地上帮小工,学砌匠,去砌墙盖楼。我想,我人生赚到的第一笔工钱就给你买块手表,然后再给自己买一台单放机。”
“你这个计划不错,不过我也想要一台单放机。”
“行,给你买一台,我买一台。”
“呵呵呵,你能挣得到那么多钱?”
“切,笑话,买这三样东西的钱挣不到的话那活着有什么用!?我还想挣更多更多的钱,发大财,来娶你,再买一辆摩托车,盖一栋楼——你笑什么呢?我不是吹牛,你笑得真好看,这个小酒窝真是太有趣了——媳妇,我还可以亲你一下么?”
三
叶金秀:我不停地抹眼泪,我不服我的命,我的命怎能是这样?一向成绩前茅的我竟名落孙山,连上四中的分数线也差一分,偏偏爸爸又重男轻女,我怎么有这样的爸爸?我对他很有意见,我不能屈服,一定不能屈服,我要上学读书,可他不给我钱,就算不能屈服也无计于事呀,但我斗得过他吗?怎么办?他歪坐在竹圆椅上道:“金秀,我思来想去,你还是不要去报什么中专学校,你也像叶盛秋那样去当保姆,不用花钱,还可以挣钱,不是很好吗?”
我中考没发挥好,正郁闷迷茫,听爸爸这样一说,更是苦泪涌滚,若不能读书,就会一辈子窝在农村,就没有前程,我哭诉道:“不行,我要读书!你要把哥哥买进高中读书,怎就不让我读一所中专?”
“你上了中专,将来不分配工作,还不是白读?若你哥哥上了高中,将来是可以考大学的。再说,你们俩人若同时读书,光这一学期,大概要花八、九千块,我一下子哪能拿得出这么多钱?还有金康、金丽上学也要钱。”
曾春莺:“我们可以借一些钱,挨过了今年,明年就要松一些。”
叶建国:“这不行,一来,我不知道要休养多长时间能恢复正常,最少也得一年吧?二来,码头上已用上龙门吊等设备,又快又好,每年都在减员,再回去上班已不可能,更何况我还骨折过,没有稳定的收入,一年后我也不知到哪里去挣钱,所以呀,金秀还是不能去读中专,叶盛秋勉强小学毕业就去做保姆,你至少还上完初中毕了业呢。”
我泪眼朦胧地大哭道:“你要把哥哥买进高中读书,我为什么不能上中专?就因为我是个女伢?你是不是重男轻女?那你当初要生我干嘛?或者哥哥是你亲生的,我就是在外面捡来的?把我与叶盛秋比?你怎么不和表姐雅云相比?她爸爸本来想花一万把她卖进师范,四年毕业后另外再交两万买了个教师编制,就可以教书当老师,吃商品粮,端‘铁饭碗’,你要不也学学姑父?”
“雅云不是不愿去读师范没买成么?”
“好哇,二姑父不是把她买进西岗一中了么?那你学着也把我买进一中呀?”
叶建国:我苦笑连连,这丫头不简单呀,好尖的嘴,我被她驳得无言以对,苦笑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没有轻你,如果没摔断脚,现在继续在挣钱,那你这个愿望是可以实现的。爸爸没有用,没有你姑父那样的胆量,敢冲敢闯地会赚钱。唉,我的确是没用,当年,你姑父,还有钱旺叔,邀我和他们一起搞工程、办窑厂,我胆小,没眼光,全拒绝了,现在他们都发了!我很后悔,否则,我有钱,也能把你像雅云那样买进一中或师范。”
叶金秀:“你不用后悔了,即使你和他们一起创业,你也干不到头!总是拿不准个主意,前怕狼后怕虎,就拿现在来说,被人压榨干了,没有利用价值,就被一脚踢回家——你在许包工头手里干了八、九年,如此工伤,只是给你出了医药费,早早的把你送回来在家调养,生怕多用他的钱,你一、两年不能挣钱的损失谁来赔?”
叶建国:这丫头倒是把我看得很透!我怎么没想过这问题呢?愧疚地笑道:“我们那里出了工伤,都是这样处理的,莫非我要例外?再说,这些年,我也挣回不少钱,别人想去挣,许老板还不给机会呢,许老板能帮我出全部的医药费用,已很有良心了——算了,哥哥也不读,你也不读,这下你总心平了吧?”春莺皱眉道:“一个也不读,恐不妥吧?唉,若两个人都读,确实有困难,一个读,另个不读,又有厚此薄彼之嫌,这可如何是好?”
叶金秀:“爸爸,妈妈,我确实好想继续读书,继续提高自己,要不这样,哥哥的意思好像不愿去读高中,要不,也给他报个中专,这样就省下那笔买进高中的钱,岂不两全其美?”只见哥哥如沐春风、神采飞扬地进门。
叶金富:“非也,非也!爸爸,就让金秀去读书吧,什么学校我都不去上,我要进城打工挣钱。”我要和红思在一起,把她娶回家,继续道:“我说的是真的,就给金秀报一所中专,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妈妈,我肚子饿了,今天有没有包子吃?”
“今天叶文兵坐满牢要回来,黄燕玲没营业,去接他也就没卖——你确定你不读书?到时可不能埋怨我和你爸?要不像金秀刚说的那样也给你报所中专?”
“我不会埋怨你们的。金秀想上中专就上呗,我是不会去读的,要去打工挣钱——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叶文兵就被捉去坐牢,有十多年吧?”
叶建国:“十一年,他这个‘1605’毒人药回来,不知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坏。你不读书也行,但千万不能学他走歪路,听到没有?还有金秀?”
叶金秀:“嗯。”我和哥哥异口同声的回答着,心里却乐开了花,终于可以上学,不学叶文兵,学黄燕玲总行吧?我最是佩服她了,她凭一人之力,不但把她家立芬、立刚抚养长大,还白手起家,在石牛河街桥头开店做生意,并在那桥头盖起三层高的漂亮楼房。只是叶文兵回来,听说他蛮横不讲理,不知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做流氓欺打她,否则,她岂不冤死?
四
黄燕玲:“1605毒人药”回来了,坐了11年牢,他性情暴躁,下手狠辣,这11年来,我带细伢、做生意,虽有点累,倒也悠哉自在,他这一回来,我倒有些惧怕了,曾经的日子常受他打、受他骂,莫非这样的日子又来临了?屋外庆贺、扫晦气的鞭炮声炸完停息,叔伯乡邻纷纷前来恭贺,叶文兵忙着散香烟,我忙着倒茶水,只听人们劝告道:
“文兵,再要好好做人。”
“文兵,可不能再打你媳妇了!”
“是啊,燕玲勤劳贤慧,坚贞不渝,不离不弃,是难得的贤妻良母,你可不能辜负了她啊!”
“的确,若是换了别人,早就抛子弃夫的走了,你哪还有家?而燕玲这11年来,不但没有这样,反而大义大爱一把屎一把尿地把芬芬、刚刚抚养长大,一个包子一个馒头地赚钱养家,还率先盖起楼房,挣得一个不错的家产,反倒叫我们七尺男将自愧不如呢!”
“是啊,要好好对你媳妇。”
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十多年来辛苦坚守不寻常,今天总算得到人们的认可赞扬。然而,未来是福是祸,全然不知。文兵过来用手替我擦去眼泪,搬来一张椅子放到大桌下边的堂屋正中间,然后把我牵坐在上面道:“燕玲是我叶文兵的恩人,也是贵人,今天,我代表家人对她跪拜,以表谢意。”
“好,应该的。”
众人附和,我却吓得弹起来,忙去拉住要下跪的文兵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受得起如此重礼!只要你好好做人,我就心满意足了。”文兵又把我按坐在椅上道:“受得,受得,你就不要推让了。”
我想起来,却又被他按坐下,他喜怒无常,翻脸如翻书,若执意违拗,说不定又是一阵拳脚和乱骂,就不敢违命,只见他扑嗵跪下道:“一拜燕玲,愿你安安康康;二拜燕玲,谢你勤劳持家;三拜燕玲,赞你不离不弃!燕玲,放心,我叶文兵定会加倍奉还,不叫你失望!”
我又哭又笑,这些年来的委屈劳苦,在这一刻似乎一古脑儿全部释放出来,觉得值了。可不知他说的加倍奉还,是怎么个奉还法?莫非又要去偷去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