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设备科后的这段时间,谢军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虽然他还不明白,在工厂工作的意义在哪里,应该做好哪些本职工作,他依然凭借着在学校里的生活习惯,一有时间便抱着书本看,在整洁干净的办公室里,在铺着玻璃板的办公桌前,一边啜茶一边看书,在少有人打扰的时候,他常常很容易进入到书中的世界,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谢军每天上班都抱着这种“享受”的心理。但他全然忘记了,工作不是为了这种享受,单位给你工作机会,给你发工资,是为了要你付出应有的责任和义务。那时他应该尽快走出“自我”的意识,起码在工作时间要有个工作的样子,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自我的小圈子里不出来。那时的谢军犯了刚刚走出校园的学生的通病,那在旁观者是瞧得清楚的,而只是他自己看不清楚,这个通病即是“眼高手低”,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大事干不来,小事不乐意干!就是写篇像模像样的稿子怕都不容易的时候,竟然还幻想着干“编辑”的活儿。其时,谢军是没有这种意识的,但他知道,他的知识和能力还不够,他要读书,多读书、读好书,有时间就写作,不论写什么,日记、札记、散文、诗歌,那时他感觉到了人生迷茫,于是他的笔下便是迷茫的,但其中不乏和命运抗争的心态,而这种心态又促使他从读书、习作的角度去努力,可以说那时的谢军是迷茫而奋发的,只是他的那颗心尚不能安静下来。实际上,在走出校园之后,谢军没有了方向,而他自认为的那个出版社编辑的方向,在当时谢军来说,是不足以完成的。他缺少了替补选项,就是在一个目标不成之后,还有没有另外的追求,那时的谢军是没有这个替补选项的,加之工厂的环境令他心中失望,他似乎不了解工厂存在的意义,是满足社会需要,在此基础上创造效益,这些在初出校园的谢军的头脑中,是少有意识的,于是他的犹豫彷徨也就再有难免了。
到那时为止,谢军没发表过什么像样的作品,却幻想着尽快写一部来发表,从而证明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然而,尽管他不分场合地看书,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到读书、写作上,奈何习作与发表作品是两回事,习作需要一个积累与累积的过程,之后有一天,你才会发现,你的作品真是大有进步。在没有任何规划,与起步较低,而却仅凭着一股激情来写作长篇(小说),那结果常常是不禁如人意的。另外,厂里既然同意你进厂,又在按时给你发工资,你须想着为它做点什么,一天就这么闲着,任谁都会看不过去的,这是那时的谢军所没有想到的,如果意识到这一点,他或许拿出部分精力来,虚心向周围人请教,尽快进入到工作状态。他总以为从校园来到这样的工厂是被“命运”捉弄了,他没有看到,那对面桌坐着的熊春雷,在积极地思考、工作,在努力地学习,他不是红庙附近的经济学院读经济学方面的专科嘛?据熊春雷自己说,在这个大专读完之后,他还要修一个“本科”,而本科之后,他想大致在学历方面的学习也就差不多了,他要把更多精力用在工作上,用在管理上,放在知识出效益上,这便是谢军的榜样,然而谢军却一心在自己的得失上,以为命运在捉弄自己。这种巨大的反差源自于自身的目光短浅和阅历不足,然而当时的谢军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些方面的缺失的。
设备科办公室谢军要做的工作不多,因此他才有时间来看书,而对面坐着的副科长熊春雷作为师兄,对谢军采取了宽容的态度,以为刚毕业的学生大致都这样,于是谢军便有了一段很舒适的“新工作”。不过,办公室终究不是自习室,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女职工们进得门来,大都自觉地齐刷刷地背着手靠在暖气片上,在谢军看来,那是一幅很美的图画,这时如果她们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瞧着窗外、寻找着天空,那神情要么饱含了幸福,要么似在憧憬着幸福,母性的甜蜜与严肃在这些并不悦目的人身上体现出来,自会给人一种恬静和力量,这就坤卦中所展示的包容与爱的力量。这时,谢军的眼光会不自觉地注视她们,像在欣赏一幅圣洁的画一样,他甚至被她们所感染,心中有一种对于母性庄严的崇敬。不过,这样的画一般的图片景象确也不多,而且很短暂,中间会有一种禁不住“说话”的诱惑而同旁人热络地聊了起来。
这里的女性聊天同她们逛商店一样,总是没个完没个够,商店里自有一些物品吸引着她们,她们会一一看过。她们逛商店有时是由于本能的需要,在她们心中有许多需要关心的人,比如爱人和孩子,或是其他的亲朋好友,因此女性的逛商场是本能与客观需要的结合,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以为的。对于新开的大商场,她们是一定不会放过的,比如京东县城开了一家名为“银地大厦”的商场,她们常常会找借口,在上班时间跟随唐亮的双排座小货车去那里一饱眼福,或许还会买点什么回来,新的大型的现代化的有多部滚梯的商场,令她们逛起来有使不完的力气,她们要一层一层的逛,一层一层的欣赏,“新奇”那时成了她们心中的主旋律,她们需要专注地体验,然后再将体验所发出的感想传达给同伴。对于逛商场买来的东西,她们多半是相互欣赏的,很少有说别人买的东西不好之类的扫兴的言语,如果有也须在背后说。仓库的一位沈姓大姐背靠着暖气片笑言道,“前天我逛了一趟(王府井)百货大楼,正赶上一批抢手货。您说如今这人都邪了,多贵的东西都有人敢买,那些外地口音比本地人还大方,价儿都不问就让开票。我瞧上了一件(衣裳),直到付钱时我才知道,两百五!什么,还不贵?不过人家售货员侍候你半天,这票也开了,我这穿着也合适,主要是旁边人多,不好意思说‘太贵,我不买了!’那多没面儿啊!得,一咬牙一跺脚,为咱自己,我也大方一回,这不就买了这件!”
女人的谈话中如果不出现“商场”或购物的话题,那是很少有的,而两个女人凑到一起,不聊天也是不多见的。办公室中虽只刘淑文一个女性,可每来一位女人,大姐刘淑文常常变得神采奕奕,四十几岁的人,黑黑的眸子里闪出了亮光,还装满了笑意,她听那位三十几岁的同性在讲着幸福逛商场的经历,后来笑容消失了,眉宇之间也带上愁容,讪讪地嘟哝道,“明年我就四十五了,按照公司的规定,我就要‘厂内退休’了;我一走,这里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退休,是刘淑文常和别人提及的商场购物以外的话题,那仿佛是萦绕在她心间的挥之不去的薄云。在那个时代做工人也不容易,特别是女性,四十岁以前要结婚生子,接下来是带孩子照顾家庭;四十岁以后,孩子大了,可以少操些心了,可是没完,她一方面还要操持家庭,为家庭操劳,另一方面还有同丈夫一道为家庭而奔波。一般说来,四十到五十这十年,是中国女性的黄金年龄,她们的工作经验及耐性已经被生活磨练了出来,而在谢军到厂的1990年代中早期,厂内退休(女职工四十五岁,男职工五十岁)并非暗潮涌动,而真刀真枪地实行了,像刘淑文一样的女职工在到年龄后,就要退休回家了,当然厂里会给一定的厂内退休费,直到正式办理退休为止,然而,这点钱或许够她们一个人的生活费,然而孩子呢,家庭呢?那时的国企职工下岗潮同国企被MBO(管理层收购)相互叠加,让许多职工失去了工作,纷纷加入到下岗职工的行列。他们或将重新步入社会,开始新一轮谋生生活。
